明慧到了這地界,反倒像個主人翁,揮手笑道:


    “用不著他,隻盡管忙他的,借一借他的地方而已!”


    這弟子不敢多說,被他揮退下去,這明慧則低頭,從玉桌底下的匣子裏取出一套茶具來,調動水火烹茶,一邊笑道:


    “真是折騰道友了,一日日被太陽道統拉著幹活…好好清修的時間都沒有,想來還是外出雲遊的日子滋潤。”


    “這太陽霸道啊…隻要有點因緣出來的紫府…有一個算一個,都想拉作他們的人,陳胤也好,當年的況雨也罷,這麽多年隻完好摘出去一個蕭初庭,哪怕是屠龍蹇…那也是割肉把他們喂飽了才脫身。”


    沒想到這和尚話語裏暗有所指,上來就罵起太陽道統來,叫李曦明多看了一眼,等著他的茶滿上,輕聲道:


    “早時受過庇護,攻守同盟而已。”


    “庇護…”


    明慧笑而不語,沒有說出更重的話,暗忖起來:


    ‘這位大人下棋,指不準是哪一派的,既然是明陽魏李,和落霞一定不對付,可對太陽道統難道就能好了?’


    他抿了一口茶水,心中有些膽怯,卻見身著淺領白軟甲,白羽烏色紋袍的真人匆匆從殿外進來,李曦明轉過頭拱手,這位常昀真人迴了禮,在殿中落座,道:


    “昭景好久不見。”


    這才去看明慧,見他這一身打扮,不禁皺了眉頭,道:


    “你近幾年好喜歡這副皮囊,見了你這模樣,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什麽真人!”


    明慧早早變作個道士,眼下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笑道:


    “我從師尊那一處學了【通神變華妙術】,總要練一練的。”


    兩人正聊著,李曦明見常昀神色匆匆,神通閃爍,竟然有些昏沉模樣,雖然法軀上沒有什麽傷勢,麵上也自如,可神通上的不妥是藏不住的。


    ‘這位常昀真人,同樣有傷在身…看來這段時間也沒有好日子過啊…’


    江北的這麽多道統,最北是稱昀門,可按理來說壓力不大,畢竟常昀與蓮花寺交好是人盡皆知的事情,一側靠著的修越山門已經關閉,景渤高家也沒有南下的心思…隻要鏜刀山不丟,基本沒什麽人能威脅到他。


    可見他的模樣也不好受,興許是搶奪王家人的時候吃了釋修算計,隻是見了李曦明客氣,明慧坐在兩人之間,也不意外,隻道:


    “嗐…著人看看罷。”


    常昀自己倒是不擔憂,擺了擺手,歎道:


    “昭景近來也夠麻煩,北方一動,苦了我們這臨近江北的,稱昀門有我一番心血,挪動不得,否則也學著鄴檜出去了。”


    “我聽明慧談過,還是要那一道袈裟,隻請我做個見證。”


    李曦明不是素免,沒什麽療傷的神通,除非對方傾述了傷勢,由他煉丹而已,眼下也不急切,稍稍一頓,說出自己思量已久的事情:


    “這袈裟在我手裏蒙塵,北方遼闊,能換取些靈資自然是極好的。”


    明慧則雙手合十,笑道:


    “這是自然,我家師尊年紀大些,見了不少仙道人物,紫府金丹道也是鑽研過的,又是七相之中術法數一數二的人物,道友若是有這一處的需要,大可開口提。”


    李曦明最不缺的就是功法、術法了,哪裏會往這處問?隻是這什麽【光琉璃袈裟】雖然好,可遠不能和遮盧等人的【三報入世蓮】相比,換取一整份的靈物自然是不大可能的,李曦明抱著些希冀,姑且問之:


    “如若有紫府級的靈火…自然是最好的。”


    此言一出,常昀微微搖頭,明慧更是將他的神色盡收眼底,遲疑片刻,答道:


    “紫府靈火難得,也是我釋修喜愛之物,常常被同道收去,奉入釋土之內,煉入術法、寶器之中,即使有些在外,也都在摩訶手裏,是不好得的。”


    常昀稍稍一頓,跟著道:


    “其實靈物也好,靈火也罷,落到憐湣手裏,通通要往上交,絕不可能私有,隻有靈資價值稍遜,偶爾能留些邊角料在手中。”


    ‘嘖…’


    李曦明頷首,正準備轉了話,卻見明慧轉了轉杯,低聲道:


    “也並非不能…我也識得幾條路子,隻是…一道【光琉璃袈裟】是不夠的。”


    李曦明聽了這話,連忙點頭,答道:


    “這卻無妨,隻讓道友尋一尋線索,如若有換取的機會,我望月湖絕不吝嗇。”


    明慧答道:


    “若是能有【空悉降魔缽】一級的寶物,我便有把握給道友換來,如若能夠得上【三報入世蓮】,我反倒要給道友補些東西迴去…”


    “好!”


    李曦明雖然心中生喜,到底不信他,也不將【光琉璃袈裟】先取出來,隻口頭把這事情定下來,叫明慧有些戀戀不舍。


    常昀在旁看了好一陣,似乎做了好些醞釀,遂道:


    “王渠綰的事情…那時不見昭景,一眾人搶奪,幸而落到我手中,不曾被北方奪了去,隻是對不住昭景。”


    “這算什麽事!”


    李曦明自然是滿麵灑脫,看上去大度得很,笑道:


    “人人都覺得我去王家,我怕招了北方算計,便反其道行之,去了白寅子那處,哪有什麽得罪不得罪的,隻是恭喜道友雙喜臨門。”


    常昀笑了笑,可神色裏沒有什麽深切的笑意,似乎正在思慮著什麽,隻拱手道:


    “我早知道道友胸懷寬廣,等有了時間,一定到道友湖上拜訪,道友也看出來了,我仍有傷在身,本應該談談丹藥的事情。”


    這話說到這處,哪怕是明慧與他關係不錯,也不宜在此處聽了,這和尚行了一禮,向李曦明笑一笑,便告辭從此處出去。


    常昀送他出亭,這才迴到桌旁,神色一下鄭重不少,低聲道:


    “我雖然有些傷勢,可因為道統的緣故,不大有丹方在手裏,望道友能自行斟酌,為我煉些補損增益,療愈神通的丹藥即可。”


    李曦明微微點頭,這倒不是什麽難事,用玄確經心藥一煉即可,甚至算不上什麽交易,頂多是些人情,隻是人家的意思明確,他的神通恐怕煉不了丹藥,才想著要自己幫一幫。


    遂正色道:


    “無妨,守望相助本就是應該,我這段時日就有時間,到時針對著來煉…敢問道友的道統…”


    常昀低聲道:


    “『庚金』”


    李曦明便笑著點頭,常昀更是心中暗暗一定:


    ‘明慧也是給了好借口,雖然宗裏給的丹藥少不得,可若在有心人眼中難免是值得可疑的事情,有個李曦明在這處,也能圓上不少…即使一兩次服下什麽好東西,療傷快了,也不叫人生疑。’


    ……


    秦玲寺。


    秦玲寺距離南北交界之地很近,如今不屬於哪一道釋土管轄,隻自稱為秦玲道統,靠著忿怒庇護,一點彩光傳承,討巧成就憐湣,鼎盛之時頗有些小釋土的味道。


    如今沒落了,寺院也小,冷冷清清,雖然上位的了空憐湣重修了一角,大部分都是當年遺留的廢墟,空無一人,鳥雀噪雜。


    “啪嗒…”


    卻見一人在院中踱步,他身穿烏皂兩色常服,頭戴道冠,腰上係著一小葫蘆、六柄小短劍,長麵鳳眼,自有氣度風姿,叫人望而生歎。


    他的舉動卻如同凡人,輕輕把院子裏的缺了角的石桌扶起來,將石凳勾起,輕輕撫去了風沙,這才從袖子裏取出一枚石壺、兩枚小杯。


    此壺外表樸素,靈光內藏,往桌上一放,便有陣陣水聲。


    夜色濃厚,遠方的山脈在沉沉的月色之中蟄伏,如同藏在暗霧之中,這中年人等了一陣,便聽著腳步聲響起,殘破的石階發出陣陣細碎的沙石響聲。


    一位身材高瘦的劍修從外頭進來,衣袍為黑白兩色,須發整潔,腰上同樣綁著一葫蘆,竟然與對方腰間的一般無二。


    正是大鵂葵觀大真人——婁行。


    正逢秋意深濃時,落葉飄零,劍修一言不發,在桌旁坐下了,中年人也未開口,默默抬了壺傾酒。


    “這麽多年不見,道友的劍道越發精深了。”


    婁行卻不答他,那雙飽滿鋒利的眉骨之下雙眼熠熠生輝,淡淡地道:


    “見薛道友這副模樣,是補全了性命,不是第一世了罷。”


    眼前這人正是落霞山的大真人薛殃,一身神通圓滿,又如靜水流深,並不外露,聽了對方的話,一杯飲罷,鳳眼微闔,起身道:


    “不錯,兩百多年前我五法大成,便補全性命,專研妙術,本就有了衝擊虹霞餘位的機會…”


    “可拜見了師尊,受他考較,終究是道行太淺,未必能配上位子,便著我洗去神通,轉世投胎,好些年才尋迴來,重煉五法,輕車熟路到了如今的位子。”


    婁行靜靜聽罷,雙目注視著他,淡淡地道:


    “上宗還是體貼自己人…我依稀記得當年我為鵂葵道子,師尊談了些玩笑話,洋洋灑灑,可惜我愚鈍,隻記得最後幾句。”


    薛殃不應他,隻平靜地往自己的杯裏倒酒,婁行卻站起身來,麵上帶笑,飲了酒下肚,更是直言道:


    “他說,昔年的書上寫的是【寶相空塗膏沃地,庚元亦敢竊金功】,已經是嗟歎不已,我看如今不對了,後人應寫:【玄渠不許青羊渡,又使君王奉武修】。”


    聽了這話,薛殃放了杯,上前一步,搖頭道:


    “大可不必!”


    兩人的氣氛徒然緊張起來,這位落霞山的大真人眉心緊鎖,盯著婁行真人看,對麵的劍修分毫不讓,直視著他的麵孔,冷聲道:


    “天下之眾,自北從南,皆如魚肉,阿諛奉承,席地而拜,龍鸞潛藏,諸相奉命,莫敢不從!威如魏帝,牧死田畝之間,貴如梁王,溺斃江淮之上!至於齊趙,竟為他人之玩妾,還不夠麽!”


    “堂堂天武之仙裔,驟乎族滅,煌煌中夏之威儀,奉送蠻夷,合天殷州遠,於是一山定海中,北海青崖長,便著五門困圍守…”


    “這天下…還有你等動不得的地方?!”


    婁行神色冷峻,與麵前的大真人對視,聲音低沉,甚至有些咬牙切齒:


    “還不夠麽?要到了什麽地步才夠?!”


    “你…”


    薛殃靜靜地看著他,似乎對他的話語沒有太多的感觸,一手按著玉杯,輕聲道:


    “江南的骨節,李江群這一代已經用盡了,等你婁行也走了,江南豈有一人稱得上太陽傳人?你覺得我落霞不留情,有時…是你等太執著了,天下之變乃是天下人的選擇,至於果位變動,爭先求證,也是仙道的必然,豈有指責的道理?”


    “李江群的事不必提!”


    婁行甩了袖子,轉過身去,背對著他,冷聲道:


    “我雖然與他走的不是同一條道路,可他也是個真君子,可如今也是算明白了,餘下一個紫霂,不知是他不沾紅塵,還是為了顯得你們仁慈。”


    薛殃終於歎了口氣,腰間的六枚短劍微微晃動,道:


    “不沾紅塵才是仙道。”


    婁行真人身上的黑白衣袍無風自動,腰間的葫蘆也嗡嗡作響,手中從無到有,慢慢虛空持出一把劍來。


    此劍色彩銀白,不沾半點外界光色,猶如新鑄,二尺九寸三分,短柄握在這劍仙手裏,所有的色彩中隻有一點朱紅醒目,正正點在這劍的脊上。


    於是狂風唿嘯,飛沙走石,秋風簌簌,薛殃腰上的六把短劍同時消失,磅礴的六道彩光衝天而起,在他身後匯聚,皆長三尺,尾部對齊,尖刃朝外,如同屏風般浮在他身後。


    這落霞山的大真人語氣終於多了幾分複雜:


    “昔年把酒言歡,卻不想你死在我手上。”


    麵前這劍仙卻仿佛什麽也沒聽到,將那枚葫蘆摘下來,輕輕往石桌上一放,便聽一聲清響,如同翡翠玉珠碰撞,悅耳動聽。


    這一聲未落,便見六道彩色光柱衝天而起,將在天空中唿嘯的秋風通通衝散,直入雲霄,飛入暗淒淒不見天日的夜色之中,留下六道彩色的尾焰,在天空中靈動地甩動著。


    它們在夜空中如同六條彩羽飛龍,擾得天空中的雲霧滾滾,又見雷聲轟轟作響,轉瞬之間這六道龐然大物已經續滿了威勢,正從高天之上墜下。


    薛殃懸浮在夜空之中,腦後彩光重重,暈染開來,一雙眼睛明亮如星,玄奧如神明,朱唇微啟,一聲厚重威嚴的震動之音在天地之中擴散開來:


    “必不小看你!”


    地麵上的婁行抬起頭來,頭頂上黑雲滾滾,六道彩鋒正在往此處匯聚,他望著在瞳孔中放大的色彩,一隻手始終按在劍柄上。


    “鏘!”


    一片白光從地界上洶湧而起,蕩漾開來,青石也好、殘陣也罷,所有斷壁殘垣齊齊破滅,化為無窮的灰風吹蕩開來,太虛中同時響應,發出刺耳的鏗鏘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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