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曦明掃了眼底下的一片修士,眉頭皺了皺,知道自己在此地閉關的紫府越來越多,漸漸變得不大方便起來,畢竟今日可以折騰來折騰去,明日就能打擾得自己不得不出關,事事都掌握在他人手中。


    ‘並不是不信任鵂葵、九邱…白沙島也可以作為留信之地,卻不能在此閉關修行了,尋個別處的地界為好。’


    一念至此,已經沒有留在這白沙島的念頭了,掃了一眼底下良莠不齊的眾修,暗暗皺眉:


    “隻是我揮揮袖子離去,這地界過個幾年又要遭殃……什麽西簾海的仙門也好…周邊的勢力也罷,一時不敢來,試探是免不了的。”


    他如果繼續留在此地,事情越鬧越大,不說龍屬,就算是一邊的孔雀海大賜銅彩寺,聽說臨近的海域出了個紫府勢力,多半也是要派人來問的,這群和尚蔫壞,到時指不準有什麽事兒。


    他稍稍一頓,終於開口道:


    “我遊曆諸海,偶經此地,卻不曾想你們幾個聚到島上來,得了我庇護,如今我要離開此海,算是緣法盡了。”


    底下的一眾修士聽了他的話,總算是不被追究了,人人心裏頭都鬆了口氣,可聽他要走,又怕起來,垂淚而拜,李曦明隻道:


    “東阿王海妖物肆虐,我既然來了,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妖物作祟……”


    李曦明若是個陣法師,給白沙島陣法改一改,是最合適的,可惜他對陣法一竅不通,丹藥又會讓眾人反目,隻能從袖中取出幾枚玉簡。


    這些是海內的幾卷功法術法,再怎麽樣都比這些人身上的大路貨色好多了,李曦明把玉簡往桌上一丟,搖頭道:


    “一個個修的什麽雜門功法,連幾隻妖物都鬥不過,一一傳閱了…這十幾年是不會有妖物敢來的,你們靠著自己的修行,把道統傳下去。”


    “本真人先去一趟西簾海,等我迴來,海上幾個有機會築基的,我指點一二,便遊曆諸海去了。”


    眾修且驚且喜,便見那老頭往前挪了兩步,泣道:


    “不知大人名號…東阿王海之眾…感激涕零…”


    ‘名號?’


    李曦明才懶得給這群人扯虎皮的機會,更不想最後出了什麽事賴到自己身上,難道還能指望這群什麽都沒有的散修出幾個築基後期中的佼佼者?甚至出個紫府?


    既然不指望,所謂留下名號,結了道統緣分,最後也隻是自找麻煩而已,他轉頭就走,隨口道:


    “哪裏用得著名號,你們這群人少用些血氣,就算是對我最好的報答了。”


    他遁入太虛而去,留下一群人仍不敢抬頭,隻聽這一句話,九成以上的修士都冒出冷汗來,往那為首的吳道人身上看。


    這老道人隻叩頭不止,眼下危機解除,整個人都放鬆下來,暗暗琢磨:


    “還好…我吳家幾個晚輩正是年紀,那姓韓的小子也往西曆練去了…如此一來,我吳家得利最大…”


    ……


    遠海靈機稀薄,太虛穿梭的速度極快,李曦明隻穿行了小半日功夫,便跨過數道海洋,很快到了所謂西簾海的地界。


    西簾海的海床極高,一路看來,平均距離海麵百丈不到,淺的地方更是有不少島民涉海挖礁,數目不小,大多身體強壯,至少是吃得飽的,偶爾幾個挖礁被淹死,屍體飄起來,左右的人都沒有太大的慟色,表情都是感慨和意外居多。


    仙道治下要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看著百姓的神情與姿態,在這什麽全景仙門治下過得不是很苦,李曦明便有了底,一路往西,很快見到一座海上仙山和數座島嶼。


    他並不需要多浪費時間,整座島嶼上的修士已經慌亂起來,在腳底聚攏,李曦明則暗暗皺眉:


    “好機敏…這一家不是一般的道統,更不是什麽海外的散修真人成道,光看這反應,已經足以媲美海內的道統了…”


    果然,他微微抬頭,不遠處的仙山上亮起數道遁光,極速馳向近前,化為兩位衣袍飄飄的青年,一同下拜,齊聲道:


    “薊山召氏,見過真人!”


    “不知真人…仙駕至此…可有吩咐?”


    李曦明略有疑惑,以為是尋到了全景門下的世家,遂道:


    “全景仙門可是位於此地?”


    這兩位青年對視一眼,有些異色,一人恭聲道:


    “真人若是要尋全景仙門,便是我薊山召氏無疑。”


    他話音方落,便見太虛之中穿出一人來,身披白色羽衣,內襯碧藍色短袍,容貌老態,與李曦明比起來相差甚遠,修為不過是紫府初期,甚至還不如李曦明。


    這樣一位暮年突破紫府的老人見了他,自然是客客氣氣,拱手笑道:


    “原來是昭景真人來了,在下薊山臨易,還請入內詳談!”


    李曦明聽他一聲道出自己的道號,微微思索,試探地問道:


    “道友…好靈通的消息。”


    臨易真人見他如此來問,立刻笑道:


    “是九邱的真人指點,我才得到道友的道號…聽聞道友在東阿王海修行,便去那兒看了一圈,正巧碰見白沙島的事情,就知道十有八九是道友了。”


    李曦明聽到九邱的名字,心中的戒備才稍稍去了一分,真要論起來,九邱的招牌可比紫煙、鵂葵好用,輕輕點頭,答道:


    “就近落腳即可。”


    這老真人便明白了,兩人穿梭太虛,在一近處的亭子落腳,臨易多半是有求於人,看上去很客氣,讓人奉了茶上來,侍女端著晶瑩的盤子,裏頭放著兩枚紫色的小果實。


    “昭景,請…”


    臨易笑著道了一句,李曦明對他的印象不大好,隻是點頭應付了,開口道:


    “道友尋我有什麽事…且先談談罷。”


    這真人便正色道:


    “道友也不必喚我道號,我家並不興這個,你我也算是有淵源,在下姓燕名渡水,喚我渡水即可。”


    李曦明見他表情誠摯,開口道:


    “不知…淵源在何處。”


    燕渡水點頭道:


    “道友是古魏後裔,在下是古燕國後裔,早時是有與帝裔聯姻過的,那時…車駕出燕山而往南,浩浩蕩蕩…”


    這倒是出乎了李曦明的意料,複又多看了他一眼,問道:


    “古燕國……”


    燕渡水也不知他信不信,抬眉惆悵,蒼聲道:


    “燕魏守望相助,一直到魏國統一北方,我燕國便在關外製衡十六胡,後來兩家為胡羯釋修所破,我家帶著燕國道統一路流竄至此…今日方得見…”


    “如今數來,已經幾百年不曾見過魏裔了…我家懷念過去之事,就連這些島嶼山脈,都是用故國的地名來命名…更有大批族人改姓為燕,以紀念過去。”


    李曦明聽到這裏,心中其實沒什麽親近的意思,反而默默搖頭。


    燕渡水的話前半段興許是真,可越往後越是虛假了,魏國又不是不曾複國,早些年流傳出去的魏李是少不了的,怎麽也不至於見也見不到……


    燕國後裔顯然不如崔氏親近,最後屈服在魏國統治下也未必情願,如今這模樣,李曦明成了紫府,到了近前,從九邱那裏打聽到了,才來湊熱鬧…顯然也沒有多少情誼。


    他隻拱手道:


    “常言我家是魏李遺族,實則我家並不知祖上來源,隻是恰巧我明陽成了道,諸家便有這推測…”


    “我明白!”


    燕渡水會意點頭,答道:


    “我家在外也不招搖,當年國祚破滅,帶著一眾仙門逃出來,到了此地幾乎剩下的都是王室了,也借了這幾家仙門的名頭來用,出去也自稱全景仙門…”


    燕國的名頭顯然不如魏國,有那樣大的因果,這群人這些年都是半推半就過來的,李曦明一沉默,這老人立刻接著道:


    “我這次請故人來,的確是有事相求…”


    他正色道:


    “我家在一處地界偶然發現了一味寶物,已經等了許多年了,需要明陽神通相助…先時也問過西海那位崔氏的陽崖真人…”


    “可他的意思是,東海也好、海內也罷,他再也不插手了,要將祖輩的因果結清…我家這事明顯有關於崔氏祖上,他便不願出手。”


    李曦明也聽過陽崖真人的名號,這位是崔家人,隻是分家去了西海,與主脈幾乎沒有多大聯係,沒想到分割到這樣清楚的地步,稍稍躊躇,問道:


    “是何寶物?”


    燕渡水聲音漸低,鄭重其事地道:


    “一味謫炁。”


    李曦明疑道:


    “這是什麽寶物?”


    對方先是一頓,卻閉而不談,笑道:


    “道友隻是略略出手相助即可,事成之後替我家保密,薊山必有厚報!”


    他微微一笑,答道:


    “這東西生在一片【聽魂桑木】之上,事成之後,我取這寶物,這寶物棲身的【聽魂桑木】,便可以交給道友,其餘的要求,可以再提。”


    【聽魂桑木】雖然隻是築基級別的靈物,卻因為現世極少產出而格外珍貴,大多是在洞天秘境之中找到,小部分可以在南疆得到。


    這東西可以用來製作品相極佳的魂燈,極大程度避免紫府神通影響來昭示生死。


    要知道這是三宗修士的魂燈才能用上的材料,倘若自家能有一份,嫡係的福禍預知就變得更加準確,算是一個頗為重要的靈物。


    李曦明還記得蓮花寺的明慧拜托他尋過這靈物,倘若自家餘下多了,也不知道這和尚收不收,隻是李曦明對和尚的印象一直不好,始終有戒備,當下隻撫須不言。


    過了幾息,李曦明故意道:


    “還是希望道友與我說清,若是連何等寶物我都不知曉,也不知會不會沾染上什麽麻煩,怎麽好答應呢?”


    也不知道九邱的人與燕渡水說了些什麽,這老人似乎對他頗為信任,遲疑地點了點頭,才低聲道:


    “那我便不藏著掖著了…”


    “十二炁起於『清炁』,玄風之下,諸炁誕生,卻有一炁果位在誕生之初便被牽住,墜入無窮之幽冥,成為朦朧不可見之道。”


    “那時是極為古老的事情…這一炁被鎖住,果位落入幽冥,形成種種變化,現世便越來越少,聽說那時還是可以重新證迴來的,可惜困難得很,無人去啃這硬骨頭。”


    “隻有古代仙道還略有修行,隨著這一炁越來越同幽冥合一,轉過來反哺幽冥,現世的氣越來越少,很快就絕了道統…便少在現世顯相。”


    “上古之時,這炁還是有名字的,可隨著這炁行蹤越來越少,人們又稱這件事為【陰謫之變】,那名字也被蓋入史書,到了近古,便稱之為【受謫之炁】,流傳至今,即使知道有這樣一件事,也隻能稱唿他為『謫炁』了。”


    他明顯是很期盼對方參與這事,說得也詳細,麵色唏噓,答道:


    “如今的【聽魂桑木】、【九煉精魄】…都是這一炁的東西,說仙道也是仙道,可真要精準計較起來,隻留下微不可查的痕跡了…”


    “而如今的捏碎玉符、令牌等等諸物來預警之所以可行,也是要追溯到這一道謫炁果位…”


    李曦明若有所思地點頭,燕渡水目光深沉,輕輕地道:


    “【陰謫之變】也為某位世尊奪得另一果位提供了捷徑,甚至涉及好幾家道統的隱秘,嗐!此中之事錯綜複雜,越是年代近的越不能講,還請見諒…”


    燕渡水很快閉了嘴,李曦明則輕聲問道:


    “既然如此…道友還真有些機緣,連幽冥的東西都夠得著。”


    燕渡水沉沉搖頭,歎息一聲,答道:


    “這事情並非如此,我家祖上逃亡至此,經營了好幾十代,有幸與某位陰司的人物結下了緣分,這東西是他臨走時留下的寶物,偏偏我家並沒有移動之法…隻能看著幹著急…”


    “直到我成就紫府,數次拜訪九邱,敬心求教,這才得了收取的法子,卻要明陽的神通『天下明』、並古神通『應帝王』,或者社稷道統出手相助…隻要顯一顯神通即可。”


    李曦明心中還算平靜,對眼前這人的請求沒有太多懷疑,一是這【聽魂桑木】的利益說大不大,隻是少見了些,對海內修士來說可以去南疆尋找,甚至珍惜程度還要打折扣。


    ‘如果真的是要引誘我…這給出的報酬也太沒有誘惑力了,況且是【天下明】,距離我還遠著呢…’


    從這個角度看,多半還真是舉手之勞,又有九邱從旁作保,那位元道真人【三候戍玄火】給的極為爽快,又把孔雀事情的後患說清了,給了李曦明相當不錯的印象,還是願意信一信的。


    可他還是微微一笑,點頭道:


    “道友倒是高看我了,『天下明』這樣高明的命神通,我不但並未修成,手頭上連功法也沒有,如何能幫道友呢?”


    燕渡水連連搖頭,臉上有了一絲灑脫的笑,答道:


    “東火洞天顯世了,明陽的功法應該遍地都是,以道友如此年輕成就神通的天資,『天下明』又怎麽會遠呢?”


    “無妨,老夫還有百年的壽元,應當能看到那一天…如若不能等到那一天,那再另行商議吧。”


    李曦明知道他的自信是哪來的了,恐怕在這老頭的想法裏,李曦明不可能不用續途妙法,隻要有築基功法就夠了,也不可能在【參紫仙檻】三道神通擺在麵前的情況下不去修行命神通,那麽『天下明』是遲早的事情。


    他心中琢磨一瞬,答道:


    “道友既然這麽多年都等過來了,也不急,我還有一兩味丹藥未煉完,順路去一趟九邱,再迴來尋道友可好?”


    對方話語中唯一的漏洞可能就是借了九邱名頭,李曦明自然是要問一問才放心,燕渡水並不驚訝,笑著點頭,答道:


    “無傷大雅,我就在此地等道友…至於九邱…道友也不必跑一趟了,苓渡前輩就在近處,稍微往西飛一飛,就能見到他本尊。”


    “哦?”


    李曦明心中一動,麵上則笑意更深,答道:


    “哈哈…竟然是前輩在此,那我可不好意思再跑迴去煉丹了…”


    幾乎是燕渡水一句話言畢,李曦明立刻有些疑心:


    ‘我看未必是燕渡水要取這一味謫炁,指不準是九邱才對…有這麽巧的事兒?’


    燕渡水卻笑道:


    “【西簾海】有一處極好的密藏,九邱年年派人來這一道海域曆練,今年是前輩帶人來,正遇上了時節。”


    李曦明笑著應答,按著他的指示駕光而起,心中微微歎氣:


    ‘到底是你薊山的【西簾海】,還是九邱的【西簾海】,【西簾海】的密藏,要讓他家之人前來取用,倒也是委屈。’


    很明顯,薊山雖然不至於落魄到崔家的地步,可這麽多年幸存下來也是有受製於人的地方,說不準多年前都是九邱的附庸,若不是眼前有個成就紫府的燕渡水,說不準要更淒慘!


    至於燕渡水到底是在薊山成的紫府,還是在九邱山成的紫府,那也就更難說了…


    ‘原來九邱道統所控的範圍…已經到了這樣遠的地方…也是,元道真人壽數好像遠遠用之不盡,燕渡水也好,或是別的什麽附庸也罷,能卷起什麽樣的浪花呢?’


    他沉默著一路飛馳,很快見到了一道衝到天頂上的光柱,一位老人正含笑立在飛舟,見了李曦明,他微微挑眉,笑道:


    “昭景?竟然能在這處見著道友。”


    “見過前輩!”


    李曦明對苓渡這位老前輩的印象其實還不錯,見了他這副模樣,暫時把心底的疑惑壓下來,行了禮,答道:


    “晚輩受薊山之托,似乎要取一道什麽炁,說是老前輩這裏得來的消息,晚輩不敢怠慢,順道就來問上一問。”


    苓渡恍然大悟,請他上了舟,搖頭道:


    “這事情他苦苦哀求了很久,我尋思著事情對你也很有益處,便稍稍透露一二,隻是提了提你修明陽,沒想到這家夥還真有些急智,前後一結合,怕是一下把你給找出來了。”


    李曦明略微點頭,見著苓渡歎息道:


    “你也見過他了…想必也與你傾訴了許多…也許急功近利了些,可這件事情在他口中落出來,他如果不能取出,那子孫後代很可能沒有苟延殘喘的機會。”


    他看了眼李曦明,似乎明白了他的顧慮,笑道:


    “你要知道,這東西落在他手中確實無法處置,也無法聲張,的確要送到我九邱手裏…可對九邱來說,這東西放那裏不會跑,是他來取,還是我九邱未來來取,都是一樣的。”


    他這話說完,李曦明立刻明悟了。


    顯然,九邱一早是不知道薊山有這好東西的,燕渡水一求,便讓九邱明白了,東西雖然珍貴,可對九邱來說不是急迫的事情,燕渡水歲數大了,取了自會送上,如若不取,他一朝隕落,九邱有了機會照樣可以取走。


    可對燕渡水來說,自己獻上和隕落之後被人奪走,可是截然不同的意味!


    李曦明撫須點頭,心中的疑惑驟然開解,見著苓渡歎道:


    “畢竟也有多年的交情,也不好看到他落到那樣的地步,拋開這個我這九邱道統的身份不談,個人交情上,我還是盼望著他能有轉機…這才有所透露,還請昭景見諒。”


    “晚輩明白了。”


    李曦明心中頓時敞亮,苓渡說的這樣清楚,顯然也是很看重自家,而他李曦明得到了這個消息,就相當於直接摸到了對方的底線,隻要是不太過分的要求,不會讓他得罪太多人,甚至可以請這位紫府出手!


    如果說元道真人的幫助是有可能為了顯現九邱之風範,眼前這位苓渡有意的照顧便越發明顯了,九邱道統雖然從來不提什麽相助,也不喜牽涉過深,可對自家的偏私總是在有形與無形之間,讓李曦明又是喜悅又是擔憂。


    畢竟這一等道統的幫助,常常是有所求或有所引導的…


    即使如此,到目前為止一切都有善意的痕跡,他依舊默默點頭,對著這九邱的真人行了一禮,真心實意地答道:


    “多謝前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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