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家主吉言。”


    張端硯把目光從崔決吟身上移開,應了一句。


    秋水真人求取全丹果位的行動是張家上下最希望成功的事,也是整個金羽不遺餘力的要促成的事,多出一位真君所帶來的一切太過誘人,到了想一想都會唿吸加速的地步,李絳遷的話語無疑切中了要點,讓張端硯麵上多了點笑意。


    “貴族的幾個兄弟…宗裏都有關注,果真俱是人傑,我金一上青道統也看重得很,倘若有機會,也可以派人前去山中求取,雖然我家對洞天外的修士錄用嚴苛,可以貴族天才的天資,是大有把握。”


    李絳遷笑著點頭,也不知道她這話幾分真幾分假,既然沒有拿出什麽信令,權當是客氣,為她斟茶。


    金羽宗對李家談不上好,也談不上太多惡意,始終曖昧不清,雖然對自家弟子宣揚的是李通崖與張允是好友,可落到實處,也沒有什麽值得稱道的。


    這並不是針對李氏,與其他諸派比起來,金羽對望月湖已經多了一份善意,當年元素身死,李玄鋒的歸屬權落入元修手中,秋水的態度便很和善,眼下的張端硯也算平易近人,換了別家,可未必有這麽好的態度。


    金羽行事從來帶著些隨性,若是利益相同,金羽可以慷慨分利,倘若利益相悖,這家道統也不猶豫推出害處,可依舊在江南名聲一向不錯,畢竟這樣龐大的金丹道統,隻要有一絲柔和,人們常常不會記住它的苛刻,更擅長記住它的善意。


    眼下事情辦完了,李絳遷便稍稍打聽起來,歎道:


    “我家初登紫府,凡事還要向貴宗請教,北方的上宗傳下旨意,所幸有金羽傳達…畢竟前些年的楚真人…是在青池地界上下觀紅塵,青池得了命令,渾然不顧下麵的小族…”


    他麵露憤恨之色,這話卻有意思。


    落霞山有沒有給青池傳遞命令誰也不曉得,這麽一問,表麵上是表達不滿,可隻要對方迴答,必然影射諸宗的立場,更關乎金羽此行的身份所在…堂堂金羽仙宗,為人信使,終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張端硯飲了茶,先是答道:


    “青池先時在遲真人手中,確實心急了些,不大看中民生。”


    這一句語罷,她不去迴答青池之事,而是笑道:


    “古代常講究一個道統之分,如青鬆太陽道統,往上一直能追溯到仙君,隻要承了青鬆太陽道統,多少要互相留點臉麵,別人家見了,也會退讓一步。”


    “江北也是一片道統,如果單論道統之分,我金羽對稱昀、玄妙諸宗都有些管轄的資格,北方能被稱為上宗,也是這個道理。”


    她的迴答很巧妙,不去揭青池的事情,李絳遷點了頭,張端硯顯出幾分懷念之色,答道:


    “曾經…十方叢林,宗派之間自有規矩,至今隻剩下些殘餘,貴族依舊能憑此拜會諸位太陽道統,元府在時,貴族應當算做隸屬,雖然能被算入太陽道統,卻與紫煙、青池這些直係間有上下從屬之分…如今,卻不太好使喚了。”


    她稍稍提了,笑著看了李絳遷一眼,點頭道:


    “我聽著大父說過,《江河大陵經》…在貴族?”


    李絳遷眸色一閃,輕輕點頭。


    這事情雖然重要,卻沒有什麽值得掩飾的,當年張允還來過一次李家,確定過此事,如今自家有紫府,這套功法也不顯得那樣貴重惹來禍端了。


    於是李絳遷離席行了禮,答道:


    “當年我家先祖與張允前輩相交,共同得了一處密藏,兩人各自分了靈物,遂得來此法,一直在庫中保存。”


    張端硯也不驚訝,隻道:


    “《江河大陵經》丟失多年,我宗沒有開啟之法,本想著通崖前輩天人之姿,必定有破解的機緣,便交至貴族,也算作為前輩道途之續。”


    “不曾想淨盞害了前輩父子,當時宗內便頗有聲音,要請人去一趟湖上,將這一份功法和【杜若】一同取迴來,我大父力排眾議,自己來了一趟,本是想換取【宛陵花】作為代替。”


    李絳遷留心聽著,這女子笑道


    “沒想到【宛陵花】與潁華有幹係,大父便空手而歸,這時候宗內就有了他與通崖前輩相交甚厚,力保他後裔的聲音。”


    “原來如此!”


    李絳遷沉思著點頭,心中忖起來:


    ‘那枚玉簡是《江河大陵經》的消息是望月湖坊市破滅之時得來的,那一群人…說不準也有金羽的修士,故意喊出名頭,給家中線索。’


    總算知道這傳言的由來,他自然不會說什麽別的話,隻道:


    “多謝前輩了!”


    他遂問道:


    “張前輩閉關突破,如今可有消息了?”


    張端硯麵不改色,答道:


    “大人早早突破,如今在洞天之中聽習術法。”


    “前輩真是天縱之才!”


    李絳遷緩緩點頭,心中敞亮:


    ‘天地毫無異象,看來…洞天之中果真可以突破紫府…那麽金羽到底有幾位紫府、有幾位顯世,何時又隕落了幾位,對外界來說幾乎是難以辨析的事情…’


    ‘洞天…真是非同凡響,修越放棄江北、越國之地也是可以理解的了…哪怕是外界的地盤通通不要了,洞天裏照樣有偌大一片天地。’


    兩人聊了一陣,日頭過了午時,便起身告辭,李絳遷一路送出洲外,張端硯到了告辭之際,這才迴過頭,笑盈盈地道:


    “貴族既然打不開《江河大陵經》,放在庫中一百年,一千年都是打不開的,不如放它出去,讓天地中的有緣之人得手,必然使其大放光彩。”


    她似乎在暗示著什麽,李絳遷若有所悟,答道:


    “我明白了,多謝仙使指點。”


    她遂帶著那老人往北而去,看飛行方向,應當是往白鄴都仙道去了。


    李絳遷心中還在琢磨著她的話語:


    ‘似乎也有道理,在庫中總不會自行開啟的,可往外一流,也不知所蹤,看來是要認準了人放下去,一如當年張家對我家一般…’


    ‘可如何確定這人?況且還要功法相同為宜…’


    他覺得這效率太低,忍不住皺了眉,心中稍稍思量了一下,便有了更好的辦法:


    ‘或是能讓紫府修士以神通留一秘印在其表麵,放任自流,候其開啟之時,有所感應,便如同收獲一般破開太虛而至,得到一上佳的紫府道統。’


    想到此處,他隻覺得一股寒意攀上脊背。


    ‘我若是能想到,張家豈想不到?當年一同瓜分陵峪門的諸紫府豈能想不到?莫非這東西放出來…就等著命數在身的修士啟用?’


    ‘當年張允如何確定我家前輩有命數在身?莫不是看到的那一份《江河大陵經》偏偏與我家先祖所修功法同氣,可以續接,又見他氣度非凡,這才出手試探,遂有所猜測?’


    ‘若不是張家暗示,我都想不到這一點!’


    哪怕是陰狠如他,此刻也忍不住懷疑起來:


    ‘尋常修士想的未必有我狠毒,這東西有還是沒有,等著真人迴來一趟,請他看一看就曉得了。’


    李絳遷沉思著一路迴到殿中,桌案上的茶壺玉杯早已經收拾幹淨了,崔決吟低著頭跟在後頭,有些出神。


    前方的李絳遷突然迴過頭來,問道:


    “崔護法,上宗這事情,崔家是否有所了解。”


    崔決吟深深一拜,目光盯著地麵,道:


    “稟家主,實在是我家…千年以來,所受…所受的…”


    這位多年來從來從容不迫、盡顯世家公子風度的築基道人顯得惶恐不安,一提起落霞山,仿佛喚起了極度的恐懼。


    “東離一宗,倉皇而滅…上宗正旨,先輩莽撞而悖,幾乎滅絕三代,哪怕紫府神通修士,暴斃也不過幾日功夫,不能不懼,不敢不懼!”


    “如今正旨在前,唯有戰戰兢兢,伏而待命而已。”


    李絳遷沉沉地盯著他,崔決吟項上的汗珠仍不能止,一滴一滴滾落,他也是頭一次見崔決吟這副模樣,從而敏銳地察覺到了更深的不安。


    ‘倘若繼續追問,隻怕禍從口出。’


    他心中歎息一聲,答道:


    “崔護法好好歇息罷。”


    崔決吟站起身來,行了一禮,便從側旁退下去,李絳遷目光停留在桌案上。


    ‘通玄紫映,戊光見霞,金一此道,乞請之也。’


    ‘金羽與北方有從屬之名…而且大部分時候甚至有從屬之實,金羽哪怕有真君都無法迴絕北方的旨意,北方那一位,確定是道胎無誤了,至於背後幾位道胎,那可難說。”


    ‘張端硯隱約透露,江北這幾家與金羽是一個道統,金羽尚且拒絕不了,這些道統通通可以視作落霞從屬,那麽南北之爭,肥沃江北之地的背後主使,同樣明確無疑。’


    他心中升起一絲無力感,再不去思量,重新將心思落迴江北。


    ‘丁氏舉族遷來,幾乎與江北斷絕聯係,這是能保住的,曲不識、妙水也不過是當地客卿,聯係不深,家中利益最重的…唯有王氏。’


    江北王氏世世代代生長於此地,幾乎不可能與這地界脫離,就算收拾得再幹淨,到底也有因果,李絳遷忖起來:


    “眼下是誰在江北最大,誰就要倒大黴…浮南之地可以先放一放了,把修士全都領迴來,放任自流,碰也不要碰一下。”


    他點了人上來,吩咐道:


    “傳我命令,請二公子即刻啟程,奔赴湖上述職。”


    這人領了命令,便要退下去,李絳遷稍遲疑,又把他給叫住了:


    “問一問崔護法,最好能讓他親自去一次江北傳令。”


    眼下家中除了他李絳遷本人,也就隻有崔決吟明白這事情的嚴重性,自家兄弟都不是好相與的,又是火燒眉毛的大事,李絳遷可不希望出什麽岔子。


    他立刻忙碌起來,攤開案上的書簡,把可能的疏漏一一寫下:


    ‘王渠綰事關密泛道統,最好能保下來…可他與江北王氏牽扯甚深…實在…’


    李絳遷正思量著,突然一愣,陰沉的疑雲立刻爬上他的麵孔。


    ‘王渠綰…王渠綰…不會吧…莫不是命數率先催出來這人,準備作真君的踏腳石?倘若如此,此人莫不是必死無疑…’


    他心中沉沉,思量了許久,吩咐道:


    “召曲不識過來。”


    曲老頭的仙基是『藏納宮』,擅長梳理地脈,溫養靈田,早就梳理完了浮南的土地,這幾年都在湖邊辨田,教了幾個徒弟,重新梳理李氏的靈田分級,算是過著深居簡出的生活。


    他閑得很,隻這樣一叫,很快就趕到了殿中,往地上一拜,叫道:


    “小人拜見家主!”


    這老頭平日裏不顯山不露水,凡事都不去沾,是個頂狡猾的,李絳遷這才特地找的他,笑著問道:


    “向你打聽一事,江北浮南你熟悉得很,有沒有什麽散修築基,與我家沒有半點關係的。”


    他稍稍一頓,補充道:


    “最好做事也不柔和,橫行霸道些的。”


    曲不識聽得雲裏霧裏,卻沉沉思索起來,答道:


    “江北如今散修也多,浮南卻很少,大多是自家的修士人馬在管,不過聽說…密東地界,有幾位散修。”


    密東被李家丟進都仙道手中,早就亂成了一鍋粥,都仙道這些年派了好幾個修士去管,卻通通不盡人意,後來幹脆改成了收取俸祿,至今還是一團亂麻。


    曲不識看了他的眼色,估摸著他是要找替罪羔羊一類的角色,答道:


    “大人若是要尋不懂事的,理不清的,屬下倒是有主意,這種人海外多了去了,引一引,誘一誘,指個魔修去,讓他殺人奪寶,自己得來山門,人一死,什麽都沒了,很是方便。”


    曲不識不愧曾經在東海混日子的成築基的,琢磨得很分明,李絳遷這麽一想,心中立刻有數了,暗忖道:


    ‘都仙道想必很快會派人來交涉,事情不是一家的事情,依稀記得管龔霄也是會來事的,正好處置。’


    ‘這也算兩家不得不破了幾年來的冷戰,也不知都仙道何等態度。’


    他遂抬起頭來,答道:


    “曲客卿這幾月便先跟在我這頭,到時候還有事務,要差你商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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