礁海上波濤滾滾,大舟橫空而至,黑袍少年站在舟前,兩手縮在袖子中。


    正中則站著一頭發花白的老頭,眉毛高高揚著,顯得兇厲,一身上下則穿金戴玉,法光灼灼流淌,一看就是遲家嫡係。


    兩側的客卿則分為兩排站立,皆是一身靈甲耀眼,手中法器一個比一個絢麗,或持斧持刀、或持槍持棍,左右各三位,修為沒有低於築基中期的。


    ‘這排場大得很,專是為李曦治來的!’


    正中的遲步樺年事已高,頭發花白,被眾築基簇擁著,神色略有焦急,時不時在海上張望兩眼,終於沉聲道:


    “怎地還未到!”


    “前輩放心!”


    李淵欽笑了一聲,隨口道:


    “時間綽綽有餘,寧和靖派出來的和尚雖然厲害,可李曦治修行霞光一道,可沒有那麽容易丟了性命。”


    遲步樺看了眼黑衣少年,總算是流露出些滿意之色,點頭道:


    “先時是我等誤會你了,這事情你功不可沒!”


    眼前的遲步樺地位頗高,李淵欽隻客氣應了。


    遲炙虎魯莽衝動、橫行霸道,時常壞了事,遲符泊明麵上尊他長輩,心中其實不以為然,頗為嫌棄。


    唯有遲步樺是遲符泊的得力幹將,不但行事穩重,修為也是遲家最高的,故而深知此中之事。


    這老人挑了挑眉毛,悠然道:


    “鄰穀家被南海魔亂纏住,司通儀又被寧和靖留在青鬆島,司家人全都在我等監視之下,李曦治當真成了棄子了!”


    遲符泊能力並不弱,自從司元禮閉關,幾家的人馬都在他監視之中,他敢派出遲步樺前來,至少有九成的把握和不少後手可以讓司家人和鄰穀家動彈不得。


    就算如此,遲符泊依舊派出了六位峰主和築基後期修為深厚的遲步樺,遲炙虎的那大陣更是暗藏玄機,威能頗大,哪怕鄰穀蘭映和司通儀有萬一的概率在此處,憑借大陣照樣能將三人鎮壓。


    “炙虎渾然不知此事,以身入局,才取信了司家,如今除非元修真人親至此處,再無婉轉之機!”


    遲步樺唯一焦慮懼怕的就是那和尚和遲炙虎提前殺了李曦治,難得臉上無光…


    “李家還是有不少紫府情誼,殺了李曦治恐怕要陪出不少人平息怒火,最好捉下來,讓司元禮退讓就好…”


    時至如今,遲步樺反倒不擔心元修真人當真出手:


    “真人必然默許,這是要針對李家,要試探些什麽…否則決不會到如今的地步,何其被動,他就算出來保下李曦治,臉也丟光了!”


    “就算退一萬步,李曦治真被保了下來…不過是打道迴府,難道真人還能把我幾人殺了不成?”


    這種種跡象昭明,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寧和靖的計謀拙劣,遲符泊將計就計才肯出的手,否則哪裏肯動?


    這老頭暗暗思量,李淵欽則恭敬地站在一旁,心中又是另一番天地。


    “遲符泊是真想讓遲炙虎死啊…”


    遲步樺知其一不知其二,他這位嫡係晚輩可不是溫良角色,遲符泊早就暗暗在陣法裏做了手腳,隻要陣法啟動,隻能入不能出,又早早把【泰羽劍】和【問流光】送走…


    至於了空和尚,遲符泊更是料定此人不會盡心!


    “了空要害李家,一定要李曦治殺了遲炙虎…哪怕李曦治不肯殺,他都會幫著李曦治殺,有了這罪名這才好害魏李來得命…寧和靖想得太天真了!”


    而這種種因素疊加,遲符泊就盼著這位叔叔死在李曦治手裏!


    “無他,兩人若是僅僅是打了一陣,即使再怎麽顛倒黑白,抓迴來最多也不過將李曦治打入塔下…”


    “可事情一旦上升到性命,遲炙虎死在李曦治手中,那李曦治就百口莫辯,足以要了他性命!這才能成為一把鋒利的刺向司家的劍!”


    縱觀遲家所有角色,遲符泊無疑是想得最狠最深的,他雖然從來沒有見過這了空和尚,卻憑著對局勢的判斷隱隱與對方達成了利益一致!


    李淵欽心中念頭動彈,靜靜環抱著胸口,並未多說。


    “司家連李家都可以推出去…到底是做何想法呢?”


    李淵欽心思陰沉,透過藍盈盈的水麵仿佛看到了司元禮那張憨厚平靜的麵孔。


    “司家想要的是打倒遲家,與李、鄰穀共分清池麽?”


    “恐怕不是罷!”


    李淵欽突然有了一種明悟:


    “姓司才幾個築基?”


    能拿出手的隻有兩個!元修壽命又幾何?


    “李氏、鄰穀氏又有幾個築基?不說李曦治這位長天峰主,李曦明築基後期又是煉丹奇才,李周巍更是百年未有之明陽子…”


    這少年神色陰沉:


    “更重要的是…李家四處結交紫府,李玄鋒、李清虹二人慫恿司元禮害遲家,司元禮難道沒有察覺他們私心?元修自家被當槍使,難道沒有半點心思?”


    “鄰穀家呢?鄰穀蘭映雖然不是什麽天才,手段難道就弱了嗎?鄰穀家與鵂葵紫府沆瀣一氣,在南海養寇自重,江上攜江南眾修之怨望脅迫司元禮,難道不叫人忌憚嗎!”


    “司元禮是想得到一個這樣的青池宗麽?”


    在李淵欽看來,青池宗這權位如同一把長滿尖刺的仙座,其中最利的是李氏,最毒的是鄰穀氏,司家人丁稀少,元修還剩多少壽命?!司元禮這樣坐上去,元修一死,隨後是誰行篡事?李?鄰穀?


    他的視野一下拔高,隱隱約約,司元禮那張憨厚到有些遲鈍地步的麵孔透明了,背後是那位板著臉不苟言笑的紫府真人的身影。


    “遲符泊也好…遲頊曉也罷,都是剪子…都是斧鉞…他們不敢動司家這主幹,隻能替司家來砍李、鄰穀這兩根毒刺…”


    “等到李氏衰落、鄰穀氏失去南海,眾修戰栗,司元禮遂於心不忍,高唿遲家苛待峰主,毒害世家,如救世主姿態出關,取而代之。”


    “於是再來厚待兩家,撫恤諸峰,從此無患了!等到那時,兩家哪怕是察覺不對,有所懷疑,又能如何呢?”


    他麵上不動聲色,心中已經是大震:


    “好!原來如此!”


    他一念至此,司家一切怪異的行動終於迎刃而解,他恍然大悟之餘,卻沒有慶幸,心中隻有深不見底的寒意。


    這念頭稍縱即逝,少年抖了抖黑色的袍子,隻覺脖頸發寒,忍不住摸了摸咽喉,遲步樺正盯著他看,立刻問道:


    “怎麽?”


    ‘怎麽?當然是看看我頭顱在否……’


    李淵欽在心中罵了一句,隻怕哪道符光飛過來,片刻就把自己的腦袋摘走,麵上隻溫聲笑道:


    “謝謝大人關心,我隻覺得此地寒冷些。”


    “寒冷…”


    遲步樺哈哈一笑,恍然大悟,歎道:


    “礁海龍王是修寒炁之道,把海底經營成了一片冰晶洞天,此地就寒冷一點,你若是往前飛,還能見到些冰山呢!”


    他頗為溫和的迴首,看向兩側之人,笑道:


    “你看看,我卻忘了淵欽還是練氣修士,我等築基自然毫無察覺,是我的疏忽!”


    大陣之中可是遲炙虎圍殺李曦治,要陷害成李曦治害人,李淵欽的證詞必不可少,遲步樺可記掛著:


    “這李淵欽畢竟是李曦治族叔,可是個重要人物,雖然不怕他翻供…該籠絡的還須籠絡。”


    李淵欽隻用漂亮話應付了,轉頭過去,靈舟行了幾息,遲步樺手中的符籙猛然亮起,指向北方。


    “找到他了!”


    遲步樺遂大喜,驅著靈舟改變方向追過去,看著遠方空無一物,這老人運轉瞳術,連忙掐訣,把手按在雙目上。


    遂見亮黃色的大陣籠罩在海上,遲步樺大喜,沉聲道:


    “就在前方!”


    李淵欽看在眼中,心頭沉下去:


    “老東西年歲大,積蓄未免也太過深厚,修了厲害瞳術就罷了,竟然還有攏著眼睛增強瞳術的特殊術法…”


    這種特殊術法隻有少數情況才會用到,連這都修行,足見這老東西術法高深,李淵欽修為雖然不高,見識卻不低,這般略略看了一眼,心中緊起來:


    “看來遲炙虎沒死,老東西夠厲害了,再加上六位築基…了空出手、大陣加身…也有變數…”


    他麵上古井無波,心中焦慮起來,眼看眾人從舟上出來,要往陣中去,李淵欽絞盡腦汁,低聲道:


    “前輩且慢!”


    正當此敏感之時,遲步樺還未說話,身旁的遲家客卿已經眼神一厲,眯眼看向他。


    這些遲家人一向高傲,容忍李淵欽指手畫腳已經是看在遲步樺麵上,哪能讓他一言管了七位築基去,張口要罵,這老頭連忙阻止,溫聲道:


    “淵欽,何事?”


    遲步樺倒是客氣,一來是李淵欽有用,心思又深,常常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二來在他看來,拖延進陣完全是沒有必要的事情。


    “哪怕李淵欽心懷鬼胎,要救他那族侄,也早該提前入陣才對,拖延下去…隻會要了他族侄的命!”


    他遂寬容起來,李淵欽隻浮現出疑慮之色,低聲道:


    “前輩,我一來擔憂兩家之人還在周圍,二來…擔憂李玄鋒去過大寧宮,李曦治身上會不會有紫府符籙?”


    “紫府符籙?”


    遲步樺愣了愣,忍不住問道:


    “那又如何?”


    “隻怕他用符籙遁出陣…我等一窩蜂進去,到時又讓他脫身去,霞光又快,隻能徒唿奈何。”


    他捋了捋話語,輕聲道:


    “我等抓他是手到擒來的事情,不如留一人在外,萬一他用紫府符籙穿出了陣,也好捉他。”


    遲步樺聽罷皺眉,這類遁走的紫府符籙極為少有,可以借著太虛穿陣而走,青池宗幾張都在元修真人手裏,餘下一張在宗主遲炙雲手中,一張在死去的遲炙煙手裏。


    ‘李曦治有這等寶物?未免小題大作!’


    這老人疑慮起來,沉沉地盯著他,李淵欽停了一息,見他果然被勾起疑心,終於遲疑地道:


    “大人…其實這陣可進不可出…怕我等盡數入內…中了奸計!”


    有所遮掩的真相反而更加誘人,老人一聽這話,果然愣住了,心中大震,遲步樺年歲大,見識不淺,這麽一點,僅僅是稍微思量就反應過來,駭道:


    “他要用炙虎的性命…”


    這老人隻說了半句話,很快沉下臉來,一口氣吸進肺裏,抬起下巴閉目蹙起眉,老樹皮般皺紋擠在一起,歎道:


    “那…就再等等。”


    他在原地等了等,大陣中已經寂然下去,時不時泛起一點點流光,顯然是內裏的修士已經解決了對手。


    “好…”


    遲步樺牙關咬得像鐵,吐出點氣來,冷著臉吩咐道:


    “你們在外守著,一旦我在裏頭事有不妥,就會捏碎玉佩,你等進來三個,餘下三個看他們三個的玉佩行事…”


    六人皆應是,遲步樺老臉動彈了一下,見李淵欽恭敬地站在一旁,陰沉的臉上閃過一點疑慮:


    “那這麽來看,這小子…豈不是有可能與李曦治勾結,想要以此為他換一些周旋的餘地…”


    “那了空又在何處…炙虎既然被害,這和尚應當在陣中與李曦治周旋…”


    他沉沉地盯著他看,眼底升起一絲狠色:


    ‘倒是個試探他的好機會…’


    遲步樺霎時笑起來,搖頭道:


    “至於淵欽…一同隨我入內可好?你是李曦治族叔,正好勸他束手就擒,也省得什麽進出了!”


    李淵欽會意點頭,抱拳道:


    “自當從命!”


    “好…”


    遲步樺哈哈大笑,用法力將他帶到身旁,看著這少年平靜的模樣,心中拿捏得明明白白:


    “李曦治既然是李家人,怎麽能不聽族叔的命令…就算他裝作聽不見,也要分心保護李淵欽…他豈能背上殺害族叔的名聲?便多了一個弱點!”


    “哪怕他鐵石心腸,毫不動搖,兩人並無勾結,那我就叫三個客卿進來,一人守著李淵欽,餘下兩人與我拿捏李曦治還不是手到擒來?更何況他還有一個生死仇敵【了空】!李清虹在此都無能為力,遑論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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