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業五年,正月十八,楊廣動身返京。


    從離京到返京,差不多一年,楊廣帶著五十萬人幾乎走了大半個北方,曆史上真的沒有哪個皇帝像他這樣喜歡巡幸的,但不得不說,皇帝巡幸本是件好事,但楊廣的巡幸不是。


    巡幸的初衷,應該是巡查地方政務、民間情事,以便糾察整改,但楊廣巡幸是吃喝玩樂,消耗地方財政。


    他忽略了“巡”的本意,提升了“幸”的色彩。


    走之前,獨孤鳳兒向裴淑英推薦了一個人,鄭安饒,她希望裴淑英將來在京師,能罩著點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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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人家鄭安饒有的是後台,而且後台不小,但終究不能和楊銘比較。


    獨孤鳳兒自己是不會走了,而獨孤纂雖然恨不得派人將她綁迴京師,但最後還是沒有下的去手。


    楊暕也被帶走了,他心裏也清楚,河北的賬沒算完,他迴不了洛陽。


    五十萬人,浩浩蕩蕩的經潼關,返迴京師大興。


    本來大家以為,以皇帝的精力,返京之後的第二天就會舉行朝會,實際並沒有,楊廣借口稱旅途勞累,罷朝三日,甚至沒有召見任何一名官員。


    但是大家心裏都清楚,暴風驟雨就在三日之後。


    今天的秦王府,大老雲集,正三品以上的有二十多個。


    大家現在也沒有什麽避諱了,因為他們心裏都清楚,楊銘能不能做太子,也就是這幾天的事情了。


    重新成為正妃的楊茵絳也出現在會議當中,她本來不打算參加議事,但是楊銘希望她來。


    因為有楊茵絳在場,弘農楊氏就吃了定心丸,也有了主心骨,決戰的時候會更加賣命。


    所以,裴淑英也在,因為人家背後的家族也是硬的很。


    大廳中央,擺放著一堆卷宗奏疏以及私人信件,上麵都是楊暕的累累罪狀。


    楊銘一開始並沒有直接引入話題,而是讓眾人看一看那些卷宗信件。


    “其中那些奏疏,是從門下省謄抄過來的,原本的奏疏,仍在皇宮,想來陛下這幾天就會看到,”楊銘說道:“大家也都看一看,說一說你們的想法。”


    被端到蘇威麵前的那一摞子信件,都是清河崔家的,蘇威仔細閱覽後,默不作聲。


    他能猜到,清河崔家眼下已經站在楊銘這邊了,這些信上的內容,罵的一個比一個狠,畢竟老崔家這一次,是真的傷筋動骨。


    人們常說,活著最怕的就是人財兩空,崔家眼下就是這樣的情形,財,被搜刮走了一大半,人,也因為地方叛亂,損失不少。


    甚至有家族旁支直接被流民殺的斷了香火。


    但蘇威心裏也清楚,這些信的誇張成分居多,清河崔家的損失絕對沒有他們說的這麽嚴重。


    真有這麽嚴重的話,造反的就不姓高,而是姓崔了。


    而崔家這次這麽大的反應,大概也是選擇站隊了,徹底押注在楊銘身上。


    時間一點點過去,大廳裏已經有人開始哭起來了。


    其中官位最大的,就是新任內史令盧楚,他是河北人,而這些卷宗信件上的內容,都是記載著去年在河北發生的慘事。


    不要以為人家是真的傷心,但凡能做到五品以上的官,大多數已經是冷血動物了,死兒子都不一定有多傷心,何況死的是家鄉人。


    心裏真正為國為民的,高熲算一個,牛弘算一個,其他的,都特麽夠嗆。


    人家哭,不過就是裝裝樣子,意思是我這個人心軟、重情、體恤家鄉父老。


    今天在坐的,都特麽是狠人,他這一出也沒有人會信。


    但是盧楚還是說道:“罪大惡極,罪大惡極啊........”


    至於他到底是罵誰,他自己也不敢說出來,如果是罵閻毗,以他現在的級別,完全可以指名道姓嘛。


    閻毗現在就在下麵坐著呢,你罵他兩句能咋地?


    楊銘此時的腦子裏,突然想到一個成語:罄竹難書。


    這個成語眼下還沒有被發明出來,因為起源者是李密。


    原話是:罄南山之竹,書罪未窮,決東海之波,流惡難盡,這句話罵的是楊廣同誌。


    今天的這場議事,因為人太多太雜,所以真正的大老們,都不會透露自己內心真實的想法,而是就事論事,針對眼前的卷宗,說一些虛頭巴腦的牢騷話。


    高熲坐在左側上首,此時皺眉看向閻毗,沉聲道:


    “你這次恐怕是脫不了幹係,你是運河大監,河北成了這副樣子,閻公可以準備後事了。”


    他是故意恐嚇對方,因為高熲清楚,閻毗肯定怕死,也不願背鍋,要不然也不會早早的跑去涿郡,閻毗如果想擺脫幹係,隻有一個法子,那就是把所有罪名都往楊暕身上推。


    高熲就是要把他往這條路上逼,你不告楊暕也是個死,告了反而有一線生機,你自己選擇吧。


    閻毗早特麽選好了,他這次主動來秦王府,就是來求庇護的。


    他這輩子已經吃了一次大虧,再來一次肯定是經受不住了。


    早在開皇年間,閻毗就做過楊勇的太子宗衛率長史,後來楊勇被廢,他受到牽連,挨了一百杖,和妻子一並發配為楊素的奴婢。


    楊素這個人是真牛逼,他沒有苛待閻毗,反而一直在幫對方說話,以至於兩年後,閻毗先從奴婢轉為平民,等到楊廣繼位之後,被楊素舉薦去了工部,算是熬過了這場劫難。


    當著這麽多人的麵,閻毗肯定不會表態,隻是一味道:


    “臣難辭其咎,難辭其咎.......”


    裴矩猜到高熲葫蘆裏賣的什麽藥,直接來了一句:


    “隻是初步估算,河北死亡人數已達六十萬之眾,別說是閻公一個正三品,就是正一品,也架不住這個罪。”


    閻毗冷汗直冒,你們倆是故意的吧?嫌我膽子不夠小嗎?


    “難辭其咎.......難辭其咎.......”他還是這句話。


    這就是聰明人,罪,我是認的,但你們也別指望我一個人背了。


    這時候,隻聽“啪”的一聲,牛弘將手中的卷宗拍在了麵前的長幾上,老臉通紅,一看就是憋了一肚子氣,但他也是什麽都沒有說。


    當官到了他這個份上,話真的不能亂說,字字都需要斟酌。


    牛弘真的要氣瘋了,修建南北運河,本來就是在河北河南山西山東尚未恢複之機,勉強上馬的工程,當時的形勢已經決定了,工程隻能慢慢來,才能將損失減到最小,如果工程楊暕不插手的話,也不至於像現在這樣死這麽多人,還導致幾個郡出現叛亂。


    “河北再不安撫,恐人口銳減,於國不利,於民不安,”牛弘歎息道。


    楊茵絳開口道:“關於安撫河北的事情,秦王已經上了奏疏,奏請陛下在益州、荊州、西南等地,施行免除奴婢部曲授田,一應收繳田畝之賦稅,全部補充河北,江南經運河輸送上來的貨物,也優先賣給河北,如今乃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策,隻能是苦一苦大家,先把河北安撫下來再說。”


    這項政策,完全就是針對世家,聰明人早就看出皇帝用的是拖刀計,嘴上說是兩年,但是兩年之後還兩年。


    按照皇帝這麽大興土木,隻怕終此一朝,這項政策都不會改變,長此以往自然就成了永久之策。


    眼下大廳裏的這些人,家族基本上都已經吃上這條政策了,因為他們大部分是北方人。


    正所謂不患寡而患不均,我們都免除了,其它地方也確實該免除。


    所以牛弘讚成道:“秦王良策,眼下似乎也隻有這個辦法了,單是蜀地加上荊州,全力幫持河北的話,不出三年,河北就可恢複。”


    “遠水難解近渴,”裴矩皺眉道:“此項政策,聽起來似乎絕對可行,實則艱難,從蜀地和荊州收上來的多餘賦稅能否真的用在河北,尚未可知,民部每年的開支和年初的預算,一半都有出入,錢收上來怎麽用,用在哪?是要看當前形勢的,而不是我們想當然。”


    “專錢專用不就行了嗎?”牛弘皺眉道。


    道理上是行,但實際行不通,裴矩不好明說,皇帝就要西巡了,還打算修馳道,你覺得這個錢收上來,真的能用在河北身上嗎?


    裴矩隻能道:“最好還是議一個真正能有益河北的政策,比如王妃剛才也說了,江南的貨物可優先供給河北,我們可以在這上麵再加一條,允許河北賒賬。”


    牛弘愣道:“此舉治標不治本,朝廷還欠著河北的賬呢,你現在讓人家去欠賬?恐怕說不通吧?”


    “糾正牛公一點,欠賬的是齊王,不是朝廷,朝廷沒有跟河北借糧,”裴矩笑道。


    真特麽狠啊,你們想幹什麽?牛弘瞬間明白了,你們是想賴了河北這筆賬?


    楊暕他拿什麽去還賬?還不是得靠國庫?牛弘已經是怒到極點,額上青筋暴起。


    這時候,楊銘終於開口了:


    “此策不甚妥當,有待商議,河北的錢,還是要還的,至於如何安撫河北,大家私下裏好好琢磨琢磨,等到朝會舉行,咱們再好好商量。”


    楊銘這麽一表態,牛弘頓時鬆了一口氣:


    “免除河北賦稅不切實際,但眼下兩條運河相繼開通,或許我們可以讓河北真正吃到這條河的好處。”


    楊銘點頭讚同道:“不錯,以漕運為主,再輔以政策,才是安撫河北的關鍵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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