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瑜在皇帝麵前所說的,當然誰都知道,是借木蘭詩裏“木蘭不用尚書郎”的句子,以明心跡了。他連尚書郎都不要了,就是要還故鄉。他不是在考慮,是否要進計廷,還是從安撫經略使那裏做起,而是壓根就不想要再當官了。

    “劉愛卿何故棄朕而去!”皇帝一聽就接受不了了。

    這說得好好的,怎麽突然要辭官?

    邊上曾公亮也開口勸道:“子瑾,你如今也是做到一路經略相公的人,不要再耍這種小性子。有彈劾你貪墨,那就讓人去查嘛,你理會他幹什麽?”

    甚至曾公亮還望了一眼王安石,半開玩笑地說道:“不成王相爺能還得了王子純清白,老夫便看著你劉子瑾蒙冤麽?”

    王韶也是被彈劾,侵占弓手田地什麽,王安石把他保了下來,的確是有這事的。

    曾公亮這話,說幾乎攤開了說,便是劉瑜真貪墨了,又怎麽樣?他一樣願意站出來保住劉瑜。

    “臣不敢當官家厚愛。”劉瑜向皇帝行了禮,又向曾公亮道了謝,之後才說出自己要辭官的原因。

    而他說服皇帝和曾公亮、王安石的理由,當然不是他的人生理想,就是不為奴,衣食無憂,他不願去肩負這個時代,他不願去站隊,因為他知道新黨馬上就不行,接著舊黨又再於司馬光和高滔滔帶領下,喪權辱國。

    他要敢這麽說,那大宋再對文官客氣,隻怕也不得不讓他劉瑜犯個什麽惡疾,藥石無效而亡。

    他要辭官,關鍵也不在於此。

    大宋的勝負手,不是王安石這時的轟轟烈烈。

    而在於章惇上台之後,默默地恢複元氣,再出兵西夏、吐蕃,收複失地,開疆拓土,驅逐西夏人並以沙漠為界;遼人作勢恐嚇,章惇直接下令,敢越界就殺了,遼人自然不敢來。

    那個時刻,才是大宋的勝負手。

    要完成劉瑜不為奴,或是不亡天下的理想。

    劉瑜更願意,在那個時候幫章惇一把。

    而如果作為一個官員,他自問,自己不可能做得比章惇更好,所以他留在官場,是沒有意義的。

    “臣嚐聞,善守者藏於九地之下,善攻者動於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勝也。”劉瑜深吸了一口氣,對著皇帝和兩位相爺,用他們能理解的話,說出了自己的思路,“臣之所擅,不過細作。細作者,在於不知姓名,無從捉摸,因此防不勝防。細作並非勇將,不是名帥,不當有赫赫之名,不應有驚天之功。”

    他邊說,王安石和曾公亮頗頗點頭,皇帝聽著,也漸漸入了神。

    “臣瑜,願請消除一切出身文字,以教敵國無所尋蹤,方能一展所長,為國家出力,為百姓開太平,為君父效命。”

    劉瑜是在宮裏用了午膳,才迴家的。

    以至於仙兒沒好氣地嘲諷他:“退食自公,委蛇委蛇!”

    皇帝和王安石、曾公亮基本被他說服。

    所謂基本,也就是秦鳳路經略安撫使,會派人去接任,不會再安排給他明麵上從行何差遣,許諾不在公文上具名。但皇帝和相爺都不同意,抹去一切出身以來文字,這是對文人最嚴厲的懲罰了,這不是賞賜。

    王安石後麵甚至動了肝火,怒斥道:“範堯夫怎麽教的學生!子貢贖人和子路受牛都教不明白麽!”

    堯夫就是範純仁的表字,王安石的意思,就是如果這樣對劉瑜,那是會寒了天下官吏的心,劉瑜為國家做了這麽多,怎麽可能不賞反而給予極刑?如果劉瑜堅持,那王安石看他的樣子,隻怕真的會把範純仁都罵上一通,到時鬧得天下皆知,就是不劉瑜的初衷了。

    “這麽說,奴奴的少爺沒有差遣,但還是官噢?”仙兒這麽向劉瑜問道。

    劉瑜點了點頭,笑著對她說道:“是,館職、官職都辭之不去,所以還是官。至少,暫時是官。不過,我會慢慢把自己,從曆史隱去。”

    “為什麽呢?”仙兒不是太明白。

    劉瑜撫了撫她的頭發,沒有再說什麽。

    這時有馬蹄聲急劇響起來,然後李鐵牛來報:“相公,有中貴人帶著軍兵前來叩見啊。”

    劉瑜點了點頭:“教他進來便是。”

    入得內來的,所謂中貴人就是太監了,卻是勾當井冰務公事的太監,見著劉瑜雙膝著地磕下頭:“恩相,城外有一條好漢,自稱周十一,混身浴血,說是奉了恩相之命,狙殺奸人。但身上卻有五枚皇城司親事官的腰牌憑記,他說是殉國的同僚。小人不敢決,特來請恩相示下。”

    周十一郎,劉瑜一聽就知道,對赤滾滾和石小虎說道:“你們隨這位過去認人,若是無誤,帶他迴來便是。”

    赤滾滾很快就帶了人迴來,卻正是周十一郎。

    後者從腰間解下一個包裹,雙手捧上:“小人周某,追殺千裏,同儕殉國,幸不辱命!”

    劉瑜接過包裹,展開卻是一個生石灰醃過的頭顱,正是瞎征無誤。

    到死他都沒有閉上眼。

    “你立了大功。你有兩條路,一條是接受封賞,我幫你表薦上去,連升三級應該沒有問題。”劉瑜放下那個頭顱,對著周十一郎說道 ,“然後,我是要隱退了,你得自己一級一級往上爬,不會拍馬溜須,我可讓彭孫教你,看你自己的緣遇了。”

    滿頭臉血痂的周十一郎,抬頭道:“請相公示下,另一條路該若何?”

    “記下你的功勞,升遷你的官職,但接下來,你要作為親事官,去執行一項長期的任務,你去相州湯陰住下來吧,平時看看有沒有好的苗子,有的話,為國家培養一些將才。到了要用你的時候,我會派人過去,通知你。也許一輩子都不用你,那麽可能你一生立下的功績,就隻能到你死的時候,才能表彰出來。”

    周十一郎毫不猶豫磕了頭:“周桐願為大宋效死,非求官爵,願往相州。”

    劉瑜點了點頭,教他先下去梳洗。

    仙兒不太明白:“少爺,為什麽要讓他去相州?”

    “因為,相州湯陰也許多年後,會有大宋的一點希望。”

    劉瑜輕撫著仙兒的秀發,溫柔地對她說道:“我所希望的,就是永遠不必啟用周十一郎。湯陰多年後那個人,不必去經過那轟轟烈烈的二十年。”

    “我所做的一切,不過就是為此。”

    “不為奴,國泰民安。”

    劉瑜說著,望向天際,已近傍晚,夕陽染紅了整片的天空,每一天的晚霞,都不盡相同,憑何以為,一切就會亙古不變?

    蝴蝶那薄薄的翅膀,也能掀起風暴;

    螻蟻的胳臂,誰又能說,就一定不能阻擋某個巨大的車輪?

    不,每一天,都是嶄新的一天。

    每一天,都有著新的秘密,等著被探索,被揭開。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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