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瑜沉默了片刻,然後起身衝著高太後行禮:“臣若去秦鳳,高公綽應自請調防他處。”

    但明顯,高太後沒有這麽好糊弄:“哀家從父,功名之心甚盛,隻恐不肯自請他調。”

    聽著這話,劉瑜微微點頭道:“高相公統軍有方,破野人關,據武勝城。下官若至秦鳳,當倚高相公以為羽翼、以為鋒矢,想來有高相公領軍,當是無堅不摧,足以潰敵千裏、建功立業也。”

    然後劉瑜就沒有再說下去。

    高太後也沒有再問。

    又過了良久,高滔滔笑道:“你這孩子,倒真有一顆潑天大的膽子。”

    “所謂三不朽,於臣來說,不過浮雲。”劉瑜突然岔開話題,說起不相幹的事來。

    “若諸夏俱亡,狄夷率獸食人,則萬物盡朽!”

    高滔滔不以為然笑道:“你這孩子,好作大言。”

    “臣不敢,臣自幼時開蒙之後,便聞雞起舞,風雨無阻。”劉瑜又答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臣所謀者,不過是,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

    然後高滔滔就沒有再跟劉瑜談下來,而是教著領了劉瑜入宮來的中使,帶劉瑜去見皇帝。

    劉瑜依著禮數便要辭了出去。

    臨出殿時,高太後卻叫住了他,跟他說了一句話,讓劉瑜大吃一驚。

    因著這句話,劉瑜卻就覺得,也許史書所寫,不是全對的。

    也許現在的高滔滔,不是若幹年後信用司馬光的高太後?他有點迷糊了。

    因為高太後在叫住劉瑜之後,有意有意說了一句:“官家可不曾教你這孩子屍位素餐啊。你是特奏名的出身,去了秦鳳,可得忠心報國,方才不負君恩。”

    這啥意思?皇帝沒有叫劉瑜隻是去秦鳳掛個名啊!

    聖旨上沒有,公文上也不可能有啊。

    一切都是潛規則,如果劉瑜自己有本事,去了秦鳳,自然可以以一路安撫,把握權柄。

    也就是說,至少太後和皇帝,是默許劉瑜有能力,可以這麽幹的了。

    當然,如果劉瑜沒能力,被王韶等人架空,那皇帝和太後也絕對不會給他出頭。

    無能的知縣,去赴任,讓六房書吏、主薄、縣尉架空的也不是什麽稀罕事。怨得了誰?

    “臣瑜,伏蒙聖恩!豈敢不粉身報國!”劉瑜頗為震撼,長揖作答,之後方才辭了出去。

    看著劉瑜的身影消失,高太後方才對身邊宮女說道:“修書邊關,教從父自請調防他處吧。便說,這是哀家的意思。”

    “太後?”那宮女不太明白,為什麽就憑著劉瑜一席話,太後就做了這樣的決定?

    因為高滔滔向來不是一個容易被說服的人。

    或者說,她是一個很有主見,不太可能因為別人意見而動搖的人。

    如果說是相爺的勸說,倒也罷了,劉瑜,這跟大宋太後比起來,實在也太過官小職微了。

    “無妨,就這麽辦吧。”高滔滔沒有解釋為什麽,就算這宮女,其實是高家的後輩子侄,入宮來伴她解悶的。

    為什麽?因為她聽明白了劉瑜的話。

    三不朽,也就是立功、立言、立德。

    劉瑜認為,這儒家追求的三大境界,他不在乎。

    因為如果蠻族入侵,天下都亡了,那還有什麽三不朽?

    高太後認為他在扯蛋,純粹瞎扯蛋。

    劉瑜迴了那一句不相幹的話,卻正是把高滔滔說動的關鍵:聞雞起舞。

    那是什麽典故?東晉時期將領祖逖的事跡啊。

    東晉,五胡亂華,衣冠南渡!

    那時節,還有什麽三不朽?

    所以劉瑜直接說了,他所謀的,就是要生前身後名,就是要為君王了卻天下事。

    這一點,便恰恰打動了高滔滔。

    如果是一個隻會宮鬥的女人,就算聽明白了,也許隻會勃然大怒。

    她不是,她是高滔滔。

    她知道東晉是怎麽樣的處境,她知道自己的從父是怎麽樣的性子,她也知道大宋如果邊事失利,會有什麽樣的後果。

    所以她沒有跟劉瑜再談下去,直接就讓人修書去給高遵裕了。

    “隻恐是,從父不肯聽哀家之勸。”她幽幽低歎了一聲。

    她終歸不是皇帝。

    皇帝和相爺的支持下,高遵裕是否能聽她的話,自請他調呢?

    她不清楚,因為高遵裕對於功名,不是一般的殷切。

    這一點,不單是高滔滔想到,連宮女裝束,在她身邊侍候的族裏侄女,也同樣的想到這一點。因為高遵裕對於功名的欲望,當真是很急切的。何況王安石跟皇帝,又都支持他。

    所以這宮女也低聲問了一句:“若是曾叔祖不聽,該如何是好?”

    “那便很好,從父是高家人,當為高家出力,我高家的血,為這大宋而流,也是天經地義的事。”高滔滔說得極平靜,然後揮了揮手,示意那宮女按她吩咐去辦,便沒有再說下去了。

    會如何?劉瑜剛才說得很清楚了。

    這也是高滔滔為什麽要修書,讓高遵裕自請他調的原因。

    因為劉瑜說了,如果高遵裕不肯配合,那很好嘛,那他就會把高某人,倚為羽翼,仗為鋒矢,然後呢?潰敵千裏,建功立業。

    啥意思?就是高某人不聽話,那行,老實去當炮灰,青唐有敵人,西夏有敵人,遼國有敵人,千裏的敵人等著高某人慢慢去戰,啥時候高某人戰死了,算是到頭。

    如果這話別人說,高滔滔還會罵上一句狂妄。

    但對於連三不朽,都覺得不是自己追求目標,要了卻君王天下事的劉瑜,高太後卻知道,這事,劉瑜是真的做得出來,她有一種感覺,劉瑜的眼光,似乎能看到這個世界上,其他的人,所看不到的地方。

    劉瑜見到皇帝時,倒是沒有如見太後那麽可怕。

    他也沒有矯情,直接說出自己在王安石家裏,就已知道皇帝是誰,隻是當時皇帝沒挑明,他也不好行禮。他這麽一說,皇帝聽著有趣,倒也就笑起來:“卿有赤子之心!”

    皇帝覺得劉瑜這個很老實。

    這人的第一印象不錯,後麵的溝通,就很好說了。

    至少皇帝是有熱血的,他對於劉瑜的美芹六論,很有興趣。

    特別是說到關於間諜和情報之一部分,皇帝很激動,因為劉瑜過來,並沒有和他訴苦,沒有如章惇之前所匯報的,對於去秦鳳掛名有很大怨念。劉瑜來了之後,和他討論的是建立戰略特種部隊,以及完善情報組織。

    這一方麵,不單是皇帝,王安石也好,曾公亮也罷,欣賞劉瑜的韓琦,討厭劉瑜的文相爺,都承認細作事,無可以與劉瑜並肩者。

    劉瑜願意討論間諜事務,說明接受了去秦鳳以後,專心搞間諜工作,皇帝當然高興。

    可事情上,是這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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