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近冬,漸漸地便有了雪花,飄撒在天地之間,象是無處棲身的幽魂,一縷縷的,看得劉瑜愈更心煩。他為自己滿上一杯酒,但酒入愁腸,卻驅不散許多的鬱結,倒似是把沉積的不快,都一古腦攪動起來,充填在胸間,愈發的難受。

    向宗迴昨晚就上門來了。

    道歉,賠禮,送上帛金,又送良馬八匹,歌姬十名,五千兩現銀,好沉的箱子,幾個大漢拎得不時咬牙。

    誠意十足,教劉瑜無處發作。

    然後今天便聽說了,向宗迴外放,出知蔡州去了。

    連仙兒都懂得,東京是個花花世界,這樣外放出去,自然也是一種姿態。

    向宗迴要倒黴,這一點倒是兌現了。

    不過劉瑜的辭呈,依舊沒有準。

    等來的,是一份詔書。

    奪情的詔書。

    魏嶽不知何時過來,須發上積了些雪,看必站在劉瑜身後有一陣了。

    他長歎了一聲,走到劉瑜桌邊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搖了搖頭開口道:

    “你還想怎麽樣?區區八品,官家親詔奪情,便是於令尊來說,也是哀榮甚重了。何況還有蔭封汝母縣太君,及宮內一眾等賜予下來。你也該知足!”

    縣君,正常五品官員的妻子才有的誥命,因為給官員母親的誥命,就加太字,稱縣太君。

    劉瑜不過八品,他母親正常來說,能弄個太孺人的誥命就很不錯了。

    能有縣太君的誥命下來,當真皇帝也算對得起他。

    不要小看這誥命,所謂“老太君”,就是因為那老太太,有縣太君的誥命!

    若無這誥命的,隨便這麽叫,那是胡來。

    在家裏關了門胡叫隨意;

    在戲台上了妝那叫演戲;

    正式場會,要胡亂這麽弄,一個是笑死人,二是要有人舉到官府那裏,怕還得惹上官非。

    但對劉瑜來說,他真的想迴去看一看。

    “就是娘娘的兄弟,你說他得倒黴,這不也被踢出京師了麽?君視你,確如手足啊!”

    魏嶽說罷,方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我區區一個八品小官,何以要奪情?”劉瑜就不明白了。

    一般奪情,那是國之棟梁,比如說後世的嶽飛,那沒他都不成了,皇帝連下兩道《起複詔》,國家沒他,都要玩完了;要不就得丞相、樞密使、參知政事之類的宰執,等於國家總理,不能說家裏長輩過世,國家總理突然就辭職,那整個政府部門,無數公文、決策,找誰拿主意?

    所以這兩類,一是棟梁,一是宰執,奪情是古自有之。

    劉瑜一個八品小官,換誰來幹不行?非得奪情?

    “而且我知陳留縣的差遣倒是照準辭掉了,就一個編校秘閣書籍,朝廷找不到一個八品官去秘閣當圖書管理員麽!”劉瑜也很有些惱火了,一下子就吼了起來。

    正是因為生有宿慧,他知道自己的父母,是如何關切著自己成長,他記得很清楚。

    甚至隨著時間的慢慢流逝,他記憶裏,隔世的父母的印象,也漸漸地跟現時的父母重疊起來,父親對於他來說,並不是一個符號,而是親親切切的親情。

    上一輩子不曾為父親送終,這一輩子也不能迴去守孝?

    這對於劉瑜來講,真的是一件無法接受的事,無論是皇帝的手詔也好,封贈也好。

    於親情來說,都不是這樣就可以彌補的缺陷。

    魏嶽也看出來,劉瑜心中的苦悶。

    長歎了一聲道:“節哀吧!”

    事實上魏嶽知道,為什麽皇帝會奪情。

    因為是中樞的大佬,中書門下平章事、參知政事、樞密使等等,不論新黨舊黨,一致要求皇帝奪情的。

    就算皇帝再同情劉瑜,也隻能奪情。

    諸位大佬對於劉瑜鼓搗出來的密碼,極為震驚,認為以“長豎、短豎而替世間文字,匪夷所思……決不可使其輕離京師,一旦泄露,或為為遼、西夏所惑,猶如幽雲之失!”

    當然,也是劉瑜的等級太低了。

    這些中樞大佬,也會辭相,也會出知州府,為什麽不考慮他們自己泄密?

    他們等級高啊,到了那個位置,賣國投敵,又能得什麽更多的好處呢?

    劉瑜才八品,他要投遼國去,給遼國弄一套密碼編寫規則出來,連升五級不見得不可能!

    而還不能因為這個就直接給劉瑜升官,一個是豈不是給敵國指明目標?一個是大宋的文官,沒有哪怕容易升。

    當然,轉武職沒問題,隻要劉瑜肯轉武職,給他連升八品,也就是升到正四品,估計那些大佬捏著鼻子,會認了。可劉瑜早就看透了這大宋製度,他怎麽可能去轉武職?那他還不如迴鄉務農去!

    所以,最後的結果,就隻能是奪情了。

    劉瑜茫然地跌坐在那裏,望著開始飄落的雪花,感覺自己整個人都仿佛在慢慢崩碎,如雪花一般,四散而去。

    不僅僅是奪情,而是隨著父親的逝去,他感覺自己的人生,有太多無法把握的東西。

    父親、以及那已是隔世的家人、愛人,自己都無法掌握,無法挽留。

    以至這大宋,這蒼生,自己,又能改變些什麽?

    而他偏偏是個喜歡把一切把掌控於其中的人。

    隱約隻聽著仙兒焦急的唿叫:“少爺、少爺!”

    這一趟,劉瑜足足病了一個月,才能勉強起床下地。

    這期間王檾都來控望過兩次,後麵更是日日有書信來往問候。

    劉瑜一能起床他就讓仙兒扶著,足足在院子跑了十幾圈才停下來。

    然後一氣吃了三大碗白飯。

    以至於仙兒偷偷對如夢說道:“少爺是不是算出時日無多,想做個飽死鬼?”

    劉瑜當然不是想做個飽死鬼,隻是在床上躺了這一月,他終於想通了許多事情。

    “別胡思亂想,過好每一天。每一天都要開心。”他溺愛地拍了拍仙兒的腦袋。

    但很明顯,至少這一天,他便是很難開心起來。

    因為王雱來訪,從轎子裏一出來,王雱就陰沉著臉,揮手教那些隨從在院子裏呆著。

    “秦鳳路有事。”王雱走近了,低聲對劉瑜說了這麽一句,然後便拚命咳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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