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聰和鴻翔留在尹諾的房間裏吃了晚飯,席間聊得也是好不愉快,蕭聰和鴻翔一唱一和看似毫不保留實是很有節製地跟尹諾說了很多外麵的事,甚至是包括他倆在一起冒險的經曆,外麵的世界光怪陸離炫彩繽紛,蕭聰像講故事一樣跟尹諾著重說了很多日落森林和瀕陽荒漠的事兒,把尹諾整的一愣一愣的,或許是已經習慣了忘生穀裏險惡的人心,見識了太多人性裏的血腥和殘忍,所以在聽蕭聰講這些事的時候,尹諾聽得分外入神,入迷到忘記拾筷,忘記喝水,甚至是忘記換一副表情,鴻翔在一旁看著天真如孩童般的尹諾,樂得咯咯笑,抓住蕭聰停嘴喝水的空擋,問尹諾為什麽對這些事兒這麽感興趣,尹諾傻笑著看了鴻翔一會兒,迴答說,


    “我從來沒想過人與人,不,是生靈與生靈之間可以活的這樣豐富多彩,這麽有味兒,你們經曆的這些,我從來沒有經曆過,我見識過太多人心的醜惡,但對於人性中的美,鮮有感受,在我之前的世界裏,暴力是美,癲狂是美,墮落是美,當然,這些隻是我自認為的,現在我知道,原來美是這個樣子的,是這樣表現的,在你們的講述裏,我感覺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它,這讓我很舒服,很……嗬,我也不知道該怎樣形容這種感受,反正就是很……舒服。”


    聽到尹諾的迴答,鴻翔笑得更歡了,蕭聰也被尹諾不善言辭的笨拙神態逗笑,附和道:


    “其實這些在我們看來,不過是稀鬆平常罷,人世間的真情,遠遠比這些更有味道,也更深入人心,你隻是因為在這裏生活了太久,所以才覺得這些彌足珍貴,雖然你沒有經曆這些,但你可以記住今晚的這些感覺,在以後的日子裏,也能活得更美一些。”


    尹諾笑著點點頭,眼神裏滿是無法掩飾的感激。


    房間裏氣氛平和溫暖,雖然開著窗戶,喧囂卻被拒之窗外,那圍桌而坐的人有說有笑,看上去好像一家人,愉悅歡快的情緒,連外人看著都想要親近,可偏偏這時候有人要哪壺不開提哪壺,


    “欸,新來的,既然你這麽喜歡外麵的生活,那完事兒了跟我們一起出去可好,有我罩著你,保證你風光無限,活的絕對不會是在這兒這樣憋屈!”


    鴻翔拍拍尹諾的肩膀,宛如麵對知心老友般對後者眉飛色舞道。


    尹諾幾聲苦笑,緩緩搖了搖頭,複又抬頭,強顏歡笑道:


    “你可拉倒吧,你以為你們在外麵的事兒我在這兒一點沒有耳聞,自己都成過街老鼠了,還罩著我,別想拉我上你們的賊船,我還想多活兩年呢!”


    說著,輕輕地一把將鴻翔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擺開。


    可鴻翔這家夥得意忘形起來當真是一點腦子都不帶,他又將剛才那隻被尹諾輕輕擺開的手放迴到後者肩膀上,信誓旦旦地不服氣道:


    “我告訴你啊,我跟哥哥在外邊才不是過街老鼠,五大家族、瀕陽荒漠、日落山脈什麽的都有我們的人,你看我跟哥哥在外邊晃蕩了這麽久,去了這麽多地方,不也活得好好的嗎?我哥哥這是龍遊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跟我哥哥過不去的,那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鼠目寸光之輩,真正的大人物,才不會傻到跟我哥哥作對!我哥哥身後可有仙人!誰惹得起!”


    鴻翔眉飛色舞更甚,蕭聰有意無意地看了他一眼,這家夥明顯是察覺到了,卻還不知趣,


    “再說了,外麵的世界這麽精彩,你就真的不想出去看看?”


    尹諾莞爾一笑,


    “你剛剛說蕭四少爺背後有仙人,此話當真?”


    “那是當然。”鴻翔拍著胸脯信誓旦旦,“怎麽,連我哥哥的師父是天道翁這件事兒你都不知道嗎?我可跟你說啊,那可是神話時代的風雲人物,就因為這個,那些個有頭有臉的大人物見了我哥哥都得點頭哈腰,都得鞠躬!”


    尹諾再次擺開鴻翔搭在自己肩膀上的那隻手,丟了後者一個大大的白眼,當然知道那家夥又在故意涮他。


    蕭聰忍俊不禁抿唇淺笑,卻不說話,以他對鴻翔的了解,知道這家夥現在已經戲精上身,又要開始他華麗的表演了。


    “嘖!”鴻翔皺著眉頭,揚著小巧的下巴不滿道:“我就在你肩膀上搭一會兒說說話,你別老是擺我啊,咱們現在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不來點實際行動,怎麽培養感情!怎麽休戚與共!怎麽出生入死!這件事很重要,你知不知道!”


    鴻翔像個萬人煩的皮孩子般折磨著尹諾,尹諾白眼連連,卻說不出什麽話來反駁,任由鴻翔在一聲聲詰問中一下下推搡著自己,不得已之下,他將雙手平放在大腿上,端正身子對鴻翔不搭不理,算是一種無聲的反擊。


    可鴻翔就像是一隻讓人不厭其煩的蒼蠅,喋喋不休的同時,還不停地對尹諾戳戳碰碰,沒過多久,尹諾就支撐不住了,他兩手往大腿上用力一拍,哭喪著一張臉道:


    “我說鴻翔小少爺,你以為忘生穀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兒嗎?在忘生穀呆久了,就出不去了,你去打聽打聽,呆久了又出去的人有幾個善終的,不是我不想,是我不能啊。”


    鴻翔狐疑,撅著嘴道:


    “自由來自由走,哪來這麽多道道!”


    尹諾搖頭苦笑,長歎一聲,


    “你們來這兒時間不長,對這裏的潛移默化還沒有領教,也還沒有受到這裏某些東西的侵蝕,本來以為你們在這兒呆的時間會太久便不想告訴你們的,既然提到了,跟你們說說也無妨。”


    蕭聰放下手中的茶碗,眼神變得認真許多,鴻翔收迴之前老想搭在尹諾肩膀上卻被一次次擺開正無處安放的手,將胳膊肘抵在桌麵上,拖著下巴,圓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開始聚精會神,但聽得尹諾頓了頓後繼續講道:


    “且不說習慣了這裏無拘無束肆意妄為的生活後迴到外界會怎麽樣,單就說在這裏住的久了,染上的某些東西,放在外邊就是無藥可救的,所以從忘生穀裏走出去的人,無非有兩種死法,一是被人群毆致死,二是毒發身亡,無論是其中哪一種,都不會離的太久,若想不被群毆致死,倒是可以選擇住進深山老林,可那樣活著還有什麽意思?又能多活多長時間呢?說實話,不長,甚至有可能比大大咧咧混進市井死的還早。”


    鴻翔右手托著下巴,天真懵懂道:


    “你說的習慣了這裏肆意妄為的生活後在外麵混不下去我倒是還能懂,可你說的染上的東西是什麽?怎麽就無藥可救了呢?”


    蕭聰右手撫上鼻梁,輕眯起眸子看上去已經陷入到某種遐想,尹諾看看蕭聰,又看看鴻翔,輕吹了口氣,無精打采道:


    “這個我也說不明白,隻知道每隔一段時間,忘生穀裏就會上演一出自相殘殺,沒有理由,也沒有規則,就好像是通過這種血腥而瘋狂的殺戮能從彼此身上獲得一種特別的給養,來補充生命的某種需要,殺戮結束後,人們照常生活,心照不宣地當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屍體被焚燒,汙跡被清洗,一切煥然一新。”


    聽著尹諾前言不搭後語的解釋,蕭聰確信這家夥是真的不知道這之中究竟是怎樣一迴事,右手又在鼻梁撫摸半晌,放下手,輕聲問道:


    “你們知道自己在這場殺戮中所經曆的經過嗎?”


    尹諾點點頭,又搖搖頭,


    “模糊記得一些,但……不清楚,就跟做夢一樣。”


    少傾,蕭聰又問道:


    “那你怎麽知道是染上了什麽東西?


    尹諾右手撫上額頭,輕輕地揉捏著,邊揉邊道:


    “除了這樣,還有其他更好的解釋嗎?”


    “你也經曆過那樣的殺戮?”


    尹諾放下手,緩緩點了點頭,麵色看上去有點痛苦。


    蕭聰麵露不忍,沉默片刻,又問道:


    “可為什麽我覺得你跟他們不太一樣,你身上比他們好像多了點東西,好像就是因為那點東西,所以我才願意相信你。”


    尹諾豁然抬起頭來,一動不動地看著蕭聰,難以置信道:


    “蕭四少爺……您……您說的是真的嗎?”


    蕭聰麵色肯定,點點頭,接著問道:


    “你跟他們比,是不是有什麽別的不一樣的經曆?以我蕭家人精神感應的強大,我的感覺應該不會錯,你要仔細想想,說不定這可以讓你解脫。”


    尹諾半低下頭,一會轉向左邊,一會轉向右邊,冥思苦想了好一會,才抬起頭來迴答道:


    “好像沒有什麽特別的經曆,如果說真有什麽特別的經曆,那就是遇上了蕭四少爺你。”


    “我?”蕭聰麵露詫異,一時哭笑不得,


    “這世上遇上我的人多了,這可算不得特別。”


    “可我覺得自從遇上蕭四少爺後,自己真的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蕭四少爺跟鴻翔小兄弟身上似乎有什麽東西,讓我感覺很舒服,但至於是什麽,我也說不清楚。”


    蕭聰和鴻翔麵麵相覷,看樣子皆是一頭霧水,因為在尹諾那一臉認真上,的確看不出半點虛假,鴻翔輕聲猜測道:


    “會不會是因為咱倆是從外邊來的?”


    不了此話一出,便被尹諾直接否定了,


    “我在這裏呆了近三百年,初進忘生穀的人也見過不少,我記得很清楚,他們沒有你倆身上的那種東西,因為那種感覺很奇妙,奇妙到令人受之難忘,就好像是一根枯死千年之久完全擰結在一起的老根,在遇見你們之後便被淋上了一抷水,這抷水雖然不足以讓他重新煥發生機,但卻使它慢慢的放鬆開,慢慢地鬆開,可能最後會變成一些……一些……我也說不清楚的東西……渙散,這就是我所感覺到舒服的由來。”


    尹諾一邊體會一邊說完這些話,然後將目光投向鴻翔和蕭聰,像一個急於尋求答案的孩子,毫無保留地說出了自己所有的疑惑。


    蕭聰一手托腮,另一隻手手指分外有節律地一下下敲擊著桌麵,半晌,將腮幫子從手上移開,問道:


    “你見我第一眼時,在想什麽?”


    “殺了你,劫去你身上的好東西。”尹諾迴答不假思索。


    蕭聰莞爾一笑,接著問道:


    “知道我是蕭聰後呢?”


    “想知道你來忘生穀是為什麽,鳩占鵲巢李代桃僵,因為你是蕭聰,值得你來忘生穀冒險的,一定是天大的機緣。”尹諾迴答的依然想也不想。


    “那你就敢跟我立仙之誓?”蕭聰笑問中帶著揶揄。


    尹諾撇撇嘴,嗤之以鼻道:


    “那時候還不知道你小小年紀就這麽老奸巨猾,能心思縝密到滴水不漏天衣無縫,說實話,那時候你在我心裏的形象實在是怎麽樣,想一個背棄家族的喪家之犬,連點與家族共存亡的膽識和魄力都沒有,還談什麽能耐,你是從天道軒出來的人,能從外麵流亡這麽長時間,我一點都不意外!但也是因為你是從天道軒出來的人,能來忘生穀,絕對是帶著什麽大秘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跟一個架子上有點存貨的紈絝子弟打個生死賭約,說白了還是我更沾光些,所以那時候腦子一熱,就應下了。”


    “那你之前對我的誠懇和關心都是虛情假意嘍?”蕭聰挑著眉毛笑問道。


    “算是吧。”尹諾言辭雖然閃爍,可眼神卻一點都不閃爍,更不閃躲。


    “什麽叫算是吧,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說話跟娘們一樣。”鴻翔在一旁不滿道。


    尹諾笑著瞥了鴻翔一眼,臉上帶著點羞赧,道:


    “一開始的時候確實是在糊弄蕭四少爺,可慢慢地見識到蕭四少爺的手段就不敢了,現在我所表現的一切絕對都是真真兒的,要不也不會掏心窩子地跟你們說這麽多話。”


    “為什麽?”蕭聰問道。


    這一次尹諾倒是先想了想,然後才一本正經道:


    “我想,可能是因為鴻翔吧,哦,還有你們身上那些特別的東西。”


    “怎麽說?”


    尹諾看著蕭聰的眼睛,抿抿唇,用一種深沉而和緩的語氣道:


    “一個對仆人都這樣關心的人,絕對不會做出背棄家族這樣的事!”


    蕭聰笑著搖了搖頭,之中摻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像是自憐,又像是自嘲,裏麵有明顯的無奈,但也有淺淺的欣慰,像打翻了佐料罐子,五味雜陳。


    可一聽這話,鴻翔又不滿了,


    “什麽仆人,哥哥不但是我哥哥,還是我師父呢?他不關心我關心誰,你這話說的,好像我們的關係很遠似的。”


    尹諾沒有反駁,隻是抿唇看著鴻翔,意味深長道:


    “唉,能得到蕭四公子的垂青,你說你多幸運啊,待你跟兒子一樣,連我都羨慕了。”


    鴻翔得意地衝尹諾拋了個飛眼,口不擇言道:


    “怎麽?羨慕我啊,認我當爹,你就可以給哥哥當孫子了。”


    不料一句話就招來了蕭聰和尹諾同時投來的“火熱”目光,但聽得蕭聰毫不留情叱道:


    “沒大沒小,怎麽說話呢!玩笑是能這麽開的嗎!”


    尹諾見蕭聰動了真怒,連忙強擠出笑臉打圓場,


    “鴻翔小兄弟,你這輩分論的不對啊,若我管你叫爹,你管蕭四公子喊哥,那這杆子怎麽打也打不著我爺頭上去,你說是吧。”


    噤若寒蟬的鴻翔哪還敢迴話,早就把臉埋到脖子以下了。


    蕭聰看了無地自容的鴻翔一會兒,終於將目光從後者身上移開,轉臉麵向尹諾,問道:


    “那你是從什麽時候覺得自己身上發生了這些變化的?”


    這一次尹諾想了足有半盞茶那麽久,才搖了搖頭,迴答道:


    “不知道,很模糊。”


    蕭聰若有所思地緩緩點了點頭,拾杯輕抿了口茶水後將茶婉輕輕放在桌子上,認真問道:


    “你想到外麵去嗎?”


    尹諾先是怔了怔,而後幾聲失笑,頭緩緩低下又緩緩抬起,斂起所有笑意,自嘲道:


    “都在這兒呆了近三百多年了,待習慣了,出去也沒什麽意義,沒意思。”


    蕭聰看了尹諾一會兒,定定地問道:


    “你還是想出去,對嗎?”


    尹諾將之前還在躲閃的眼神轉到蕭聰臉上,四目相對,


    “怎麽,蕭四公子能幫我?”語氣聽上去有點輕。


    蕭聰舌頭舔過一圈還算濕潤的嘴唇,輕輕歎了口氣道:


    “這個我不能給你打包票,但我願意研究研究,因為這對我來說,有大用。”


    尹諾眼神裏彌漫上一層黯然,看上去有點失望,微微一笑道:


    “那就先謝過蕭四公子了。”


    房間裏氣氛,似乎在這一瞬間變冷了許多。


    這次換蕭聰的眼神有些躲閃了,隻見他轉頭看了眼窗外,又將頭扭迴來,一動不動地看著無精打采的尹諾,沉沉道:


    “你不要想多了,我不是在拿你當實驗品,我是真的想幫你,隻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上來說,這件事若真能做成,確實對我意義非凡。”


    尹諾抬起頭來,正視蕭聰,卻不說話,但聽到蕭聰繼續言道:


    “我是從天道軒出來的人,見識不比那些古地大教的傳人差,卻對今夜你所說的事情聞所未聞,這說明兩個問題,一是外麵的人對此也是知之甚少,二是活在忘生穀裏的生靈,身上或許都有這樣的問題,我所要找的人,也在忘生穀生活很久了,我若想得到他的幫助,首先要保證他能在外麵活下來,其次,我和鴻翔在這裏不知道還要呆多久,會不會染上那些東西也說不定,我可不想一輩子都困在這裏,所以,未雨綢繆,這非常值得一試,而且,相信過了忘生穀這一道坎,我們會成為非常好的朋友,有這樣一個朋友跟在身邊,那可是一件很令人期待的事情呢。”


    尹諾的嘴角終於重新瀲灩起真實的弧度,身子往蕭聰這邊湊了湊,問道:


    “蕭四少爺憑何相信我這個常年生活在忘生穀裏的人?”


    蕭聰莞爾一笑,用更加深沉的語氣感歎道:


    “因為我知道,你我都是渴望真情的可憐人啊。”


    尹諾微不可聞一歎,貌似受到了蕭聰極大地感染,而後刀眉輕挑,笑道:


    “這樣說的話,那蕭四公子不如我可憐。”


    蕭聰一邊嘴角微微掀起,笑問道:


    “此話何講?”


    “因為我是蕭四少爺的奴,小命完全掌握在蕭四少爺手中,您才敢這麽相信我,可我就不一樣了,我可是毫無顧忌不顧一切地用我的生命來相信蕭四少爺啊。”


    聞聽此言,蕭聰笑出了聲,迴道:


    “別說的那麽滲人,你有得選嗎!”


    尹諾幾聲陪笑,用一種從未有過的親近口吻道:


    “蕭四少爺,那咱麽就一言為定,若能帶我出去,那我以後一定唯你言聽計從馬首是瞻。”


    蕭聰點點頭,一臉輕鬆,


    “一言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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