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不可耐!”


    李弘茂聽到有人聲音很輕地罵了一句,聲音輕到幾不可聞,不過他還是聽到了,不用看,從距離和方位就可以判斷這是坐在他側邊的周憲。


    看來大周後的三觀還是很正的,李弘茂心裏已經在盤算一會自己怎麽和周憲取得共鳴。


    坐在馮逸之身邊的陳懋陳公子對著下麵的小眉不屑地笑道:“小眉大家,你唱北人的詞,莫不是欺我南朝無人?”


    李弘茂下意識地就想拿手機找度娘,卻聽到有人現場解釋道:“此詞乃北朝中書侍郎、同平章事和凝和成績所作《春光好》。”


    是那張桌麵上的東西都沒換過的年輕文人說的話。


    倒是幫他破案了。


    這和凝字成績,是北麵後晉的宰相,與著名的十朝元老馮道關係很好,和這時代的很多文人一樣,明明是個糟老頭子,卻也喜歡寫這種少女心事。


    和李弘茂他們一樣坐在樓上,正好是陳、馮二人對麵的孫家公子對陳懋的話不以為然地道:“女兒家唱花間詞,正是應時應景,扯什麽南朝北朝,陳郎君此話大煞風景。”


    陳懋哼了一聲,不依不饒地說:“和凝乃是北朝宰相,北朝宰相的詞,難道比我南朝宰相的更好?小眉大家何不唱我南朝宰相的詞?”


    他說的南朝就是指的他們南唐,這是把南唐和後晉放在一個對等的層麵來看待。這時的後晉和南唐確實是五代十國裏麵兩個大國,南唐被後周吊打,失去江淮之地,皇室也去帝號改稱國主,那是後話。而所謂的南朝宰相,就是陳懋身邊馮逸之的伯父馮延巳了。


    這時候,他明顯是蹭馮延巳的熱度。


    平心而論,要說詩詞上的成就和對後世的影響,馮延巳這個南朝宰相絕對比和凝這個北朝宰相強了幾個檔次。


    既然陳懋這麽說,那小眉也隻得說:“既如此,小眉便為在座唱一首馮相公的《謁金門》好了。”說話間,她的婢女也不動聲色地把那枚金簪子收了,侮辱歸侮辱,打賞總不能退迴去,這樣榜一大哥也會生氣的對不對?


    然後小眉在古琴上調了一下《謁金門》的調子,隻見她十指纖纖,曲調悠揚,伴著琴聲開口吟道:


    “風乍起,吹縐一池春水。閑引鴛鴦香徑裏,手挼紅杏蕊。鬥鴨闌幹獨倚,碧玉搔頭斜墜。終日望君君不至,舉頭聞鵲喜。”


    馮延巳的這首《謁金門》藝術成就還是很高的,可以說是他的代表作,甚至不隻是他本人的代表作,也是江南詞的代表作。就寫詞本身而言,馮延巳的成就比中主李璟要高一些,也比後主李煜早期的詞要寫得好。


    李煜的詞真正達到名傳千古的境界,那是他亡國以後的事。可以說,南唐滅國對於李煜本人來說是一件痛事,卻又是詞史上的一件幸事,王國維說詞到李後主始有境界,南唐不滅,李煜的詞也終究不過是倚紅偎翠,卿卿我我罷了。


    小眉的唱功很好,琴彈得也很好,這首《謁金門》又是如今江寧城裏家喻戶曉的名作,不管應不應景,都讓人聽得連連叫好。


    尤其是馮逸之,聽著別人的叫好聲滿臉的陶醉,仿佛那首詞不是他的伯父,而是他自己寫的一樣。他甚至陶醉到小眉把詞唱完,他都沒有迴過神來,“忘了”再次給小眉打賞。


    坐在陳、馮對麵的孫公子偏偏笑著提醒道:“馮公子,小眉大家把馮相公的《謁金門》唱得如此動情,少不得再打賞一支金釵吧?”


    馮逸之卻絲毫也不覺得臉紅,理直氣壯地說:“小眉雖好,但漣漪舫的頭牌可是楊飛花楊大家,如今連楊大家的麵都還沒見著,就要某真金白銀的連番打賞,莫非漣漪舫今晚分賬,也要與你一份?”


    “你……”孫公子沒料到馮逸之竟然如此能屈能伸能上能下,前一秒還能氣勢洶洶地拿金子砸人,下一秒就能理直氣壯地懟他是托,一時竟接不上話來。


    李弘茂不動聲色地說:“真金白銀的打賞確實不易,小眉大家須防著先前那枚金簪是不是假的……”


    “噗嗤”一聲,卻是身旁的周憲在冪籬裏掩嘴笑了。


    馮逸之臉上一熱,很是惱怒,又不敢衝李弘茂懟迴去,隻能趕緊朝下麵喊道:“這酒也喝了,詞也聽了,楊大家也該出場了吧?今夜在座的誰不是衝著楊大家來的,楊大家遲遲不肯露麵,究竟是何意?”


    馮逸之的語氣雖然不是很客氣,不過倒也說到了在座賓客的心上。


    秦淮河上的畫舫那麽多,他們到這漣漪舫來,當然是想來看楊飛花,聽楊飛花彈琵琶。前麵的酒菜歌舞可都是要算錢的,鋪墊了這麽久,也總該出場了。所以馮逸之這麽一說,倒也有不少人附和。


    好在這時候岸上又有了變化,隻見原本燈火通明的雞行街,突然又竄出了一片絢麗的焰火,緊跟著不少煙花直衝天際,然後又在夜空中炸出更絢爛的光芒來。岸上的人發出了陣陣的歡唿,船上觀賞煙花焰火的人也跟著歡唿起來。


    李弘茂是真沒想到10世紀的元宵節,竟然也能有這樣一場煙花秀,一時間也是真有點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地的感覺了。


    這場焰火和煙花秀差不多有小一刻鍾,隨著岸上的煙火嫋嫋而淡,眾人在意猶未盡中,依稀聽到了一陣星星點點的樂曲,似有似無,讓他們一時間沒怎麽反應過來。


    不過隨著樂曲聲漸漸清晰,節奏也開始加快,眾人的目光再次迴到甲板上的小舞台,才發現先前小眉的琴台已經撤下了。這時坐在那裏的是一個窈窕女子,身上穿著碧綠色的長裙,頭上挽著一個高高的雲髻,臉上蒙著一方若隱若現的麵紗,眉目似笑非笑,似顰非顰,懷中抱著一把琵琶,輕攏慢撚,樂聲便如水一般從她的指尖流淌出來。


    此女一出,就深深地把大部分的賓客都吸引了過去,就連那個馮公子都不聒噪了,甚至李煜也比之前安靜了一些……


    那種安靜是他精神上的安靜,之前李煜一直沒說話,但李弘茂可以清楚地感覺得到他的不耐煩。


    也不知為什麽,李弘茂轉頭看向了坐在他側後方的周憲。


    周憲戴著冪籬,李弘茂也看不到她的表情,不過聽到她似乎正念念有詞,另外,她的一雙纖纖玉手也半舉在空中,正跟著楊飛花的節奏虛擬著彈奏的手法。


    李弘茂笑了笑,這還真是個愛學習的小朋友,他不清楚楊大家的水平到底恩怎麽樣,但他知道眼前這位大周後可是琵琶的行家,音樂上的天賦更是十分驚人,尤其是她後來還根據一些遺散的殘譜,修複或者說再創出了盛唐的《霓裳羽衣曲》,這份天資,放在後世音樂學院應該可以直博了。


    周憲發現李弘茂迴頭看他,一時有點不好意思,趕緊把舉在空中的手收了起來。


    李弘茂笑道:“不懂就問,周娘子能不能告訴我,楊大家此時彈的曲子叫什麽?我隻覺得好聽,卻完全沒有聽過。”


    周泓並沒有告訴自己的妹妹李家兄弟的真實身份,隻說他們是身份很特殊的朋友。周憲覺得這兄弟倆都很是俊雅,那個弟弟似乎情緒要急躁一些,而且一門心思就等著楊大家的出現,渾然沒在意她就在旁邊,倒是這個哥哥要淡然一些,而且,他迴頭看了自己兩次。


    就是這麽敏銳。


    對於李弘茂的問題,她耐心地迴答說:“是前唐曹剛的《薄媚》。”


    “哦,”李弘茂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然後很誠實地說:“還是不知道。”


    周憲愣了一下,隨即發出了一聲輕笑,這李家公子,倒有些風趣。


    然後李弘茂又問:“《霓裳羽衣曲》是怎麽樣的?”


    周憲又是一愣,道:“已經失傳多年了。”


    李弘茂看了看她,說:“沒關係,你能把它找迴來。”說完,他又轉過頭去繼續聽楊飛花的演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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