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清淺,瑩月有光。

    那個要將月亮熄滅的公主,沉沉地睡了過去。

    太掖池邊有風,年輕的殿前司指揮使沿著池邊緩步而行,幾處流螢繞著他抬起落下的靴子,零星飛舞。

    不知哪裏傳來古樸清幽的塤聲,在這星夜裏尤其清雅悠長。

    大概是父兄將要還朝的消息,令他整晚都樂樂陶陶,放鬆了警惕,才讓公主在那一霎兒,撞進了他的心裏。

    從聽到她呢喃的哪一刻,他便開始走神。

    蟠煙殿裏穿梭的風,閃爍的燭火,還有零落的絹紗、細細微微的聲響像是縈繞在他的身旁,令他的神智失了幾分清明。

    他第一次覺得她的聲音好聽,像是林籟泉音,寂夜嚶嚀。

    可是也隻有那一霎兒的功夫,過了之後,他便將她從心裏趕了出去。

    他為他方才的心悸,找了一個荒謬的理由:“一個連月亮都要熄滅的女孩子,到底是有多嬌縱?

    ”

    男人心,海底針呢。

    而在那殿前司裏,東城兵馬司指揮使謝小山在鐵窗裏,留下了兩行淚悔恨的淚水。

    殺人放火金腰帶,公主管殺不管埋,你特麽地倒是來救救我啊!

    鄭敏辦案抓人那是積年的老手了,打押上謝小山的那一刻,就曉得這廝是給公主殿下抬轎子的,哪能真的毒打一頓,上報陛下呢?少不得關在殿前司裏,待殿帥迴來處置。

    謝小山打小怕是吃鹹菜長大的——盡管閑事了,見鄭敏木楞楞地坐在一旁喝茶,伸手便要了一杯。

    “鄭大哥,你這茶次了點,趕明兒我打我爹那裏給你弄點天山白來,包管你喝的舒服。”

    鄭敏曉得他討喜,倒也不敢真的難為他,聽了這話,便同他寒暄起來:“……聽說侯爺是閩江人?”

    謝小山點頭稱是,又去問鄭敏:“鄭大哥,殿帥出身將府,一家上下皆豪傑,殿下怎麽不去軍中效力呢?”

    鄭敏笑而不語,咕咚咕咚灌下大杯茶水,這才笑道:“哪裏當兵不是為國效力?征虜大將軍領著幾位小將軍在邊境打北蠻,世子爺在京西大營,一家子全上了前線,誰管家中婦孺老幼?”

    謝小山打心裏敬佩齊國公,便感慨了一時,又問起仙蕙鄉君章璀錯來:……聽聞仙蕙鄉君父母雙亡,聖上憐惜,接進宮來陪伴江都公主,敢問仙蕙鄉君的父母是如何逝去的?”

    謝小山自那日見了章璀錯,一顆心便掛在了她的身上,不敢大肆打聽,因而並不是很清楚。

    鄭敏笑道:“你既然知道齊國公府,怎麽會不知道,仙蕙鄉君的母親乃是國公爺的親妹子,嫁給了義安侯……”

    謝小山一震。

    “仙蕙鄉君是殿帥的表妹?”

    鄭敏理所當然的點點頭,“沒錯兒。”

    他說完這句話,便見眼前的俊俏小夥子慢慢地、慢慢地開始自己抽自己的臉。

    “特麽的,老子腦殼壞了才會答應殿下,來做這檔子傷天害理的事!”

    鄭敏也不阻止他,假做好奇道:“不就是調戲了聖上最寵愛的江都公主麽,也就是午門問個斬了事,世子爺不必這般懊惱。”

    謝小山抽了一會兒自己的嘴巴子,好一會兒才捂著臉痛心疾首:“午門斬首算不得什麽,娶不到仙蕙鄉君,我還不如去死。”

    鄭敏鬧不清楚他與公主、鄉君之間的愛恨糾葛,無聊地練起了石鎖,練得身背都出了一層汗珠,才見殿帥大步而來,麵色無風無雨,眉眼間卻隱隱有笑意。

    得嘞,今天殿帥心情好。

    謝小山絕望地看了看坐在官帽椅上的殿帥。

    好吧,未來的大舅子,跪下也不算跌份兒。

    主意打定,謝小山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聲淚俱下:“……卑職平時連個花酒都沒喝過,今晚之事,全是誤會呢!”

    普天之下,誰敢公然在皇宮裏調戲公主?

    即便喝醉了言語無狀,以霍枕寧的跋扈鶯子,一巴掌都能將他拍死,何至於怕他的追逐?

    江微之心知肚明,將視線自案上移至謝小山的麵上,斜斜一顧。

    麵如冠玉,眉目清朗,是個相貌英俊的男子。

    江微之按下心裏的不耐,出聲問詢:“冤枉你了?”

    謝小山心下幾番斟酌。

    若是坦白,那便得罪了公主。

    若是不坦白,那便得罪了未來大舅子。

    兩相比較,還是得罪大舅子比較棘手。

    他狠了狠心,做出一副老實人的模樣。

    “卑職出身升平侯府,累世清白,而卑職本人素來潔身自好,勤勞肯學,兢兢業業,絕不會作出冒犯公主殿下的事來。”他抬起頭,使勁兒地用眼神暗示江微之,“至於其中誤會,自有人會還卑職一個青菜。”

    就差把“殿帥,您細品”說出來了。

    江微之聽了一笑,一雙驕矜的雙眸盯住了謝小山。

    “誰來還你清白?”

    謝小山還未開始狡辯,便聽見外頭怯生生的一聲:“我來還。”

    是仙蕙鄉君章璀錯。

    她一襲鵝黃色紗裙,俏生生立在月色之下,雪白如玉的麵龐上,有些紅暈浮現。

    她輕輕窈窈地走進來,咬著唇憋出一句:“表哥,他是進宮找我的。”

    謝小山見到宛若神仙妃子一般的璀錯,一瞬間魂飛魄散,好一會兒才將三魂七魄收攏了迴來,迭聲道:“鄉君這會兒來,可有宮人陪著?夜裏起了風,可千萬別凍著才好,你看你的鞋,都踩濕了,冷不冷?”

    急切地言語中,透露了他對璀錯的關心。

    江微之輕輕蹙了眉,心下很看不慣謝小山對自家表妹的關切,問璀錯:“你同他怎麽認識的?”

    璀錯漲紅了一張小臉,將濕了的繡鞋往裙底藏了藏。

    她同胖梨的計策裏,就是由她來把謝小山帶走,隻是此刻見了表哥,便有些嚇得說不出話來。

    “我,他是胖梨的表哥,我自然同他認識。”璀錯垂鞋眼眸,不敢與表哥對視,“胖梨說不追究此事了,叫我來同表哥知會一聲。”

    江微之淡漠著一張臉。

    他離開蟠煙殿時,霍枕寧已然睡著了——在她說完那句明日再想你之後,他默默地在殿外站了許久。

    怎麽還能讓璀錯來領人?

    而這謝小山話語中對璀錯關心備至,顯然是居心叵測。

    不再理會自家表妹,江微之淡淡道:“將鄉君送迴蟠煙殿。”

    璀錯沒有完成任務,哪裏肯走,身後的宮人前來相扶,她輕輕掙脫了,倔強道:“表哥,你放了他吧。”

    江微之麵上漸起怒意,沉聲道:“鄭敏,送鄉君迴宮。”

    鄭敏得令,剛要動身,便聽謝小山叫了一聲跳起腳:“殿帥為何這般對待鄉君,就憑她是您的表妹麽?”

    江微之冷下聲氣,坐迴官帽椅。

    “是,就憑這個。”

    謝小山怒氣衝衝地向他攤牌:“好!我服了,您說什麽都對!”他轉而懇切地求他,“殿帥,我真沒做壞事兒,您就放了我吧。”

    璀錯生怕謝小山同自家哥哥起什麽衝突,此刻見謝小山能屈能伸,心裏暗笑了一聲。

    “表哥,胖梨說……”

    江微之打斷了她的話,“好了。”

    璀錯吐了吐舌頭,偷偷衝謝小山使了個眼色。

    謝小山收到,迴了她一個你放心的眼神。

    江微之見她二人在這裏打著眉眼官司,氣不打一處來。

    到底是保不出人來,璀錯一步三迴頭的迴了蟠煙殿,見了正坐在床榻上發呆的胖梨。

    “表哥不放人……”璀錯無奈地攤了攤手,同胖梨並肩坐在了一起。

    胖梨卻傻呆呆地坐在那裏,臉上泛著可疑的紅暈。

    璀錯戳可戳她的臉:“你傻了?”

    胖梨嗷嗚一聲捂住了臉,趴在被子上。

    “方才江遲抱我了!”她的聲音又嬌又軟,少女心思一覽無餘,“還好我及時把小肚子收了起來!”

    璀錯聞言去摟她的腰,傻樂起來,“也沒有小肚子呀,沒摸著。”

    胖梨被她抓的癢了,笑倒在她的身上。

    “這果子酒真的不能喝,我這會兒還有些,暈乎乎的,”她板著臉去問璀錯,“我方才都睡了一覺醒來了,你才迴來。”

    璀錯摟著她,笑的嬌憨:“可你喝了酒才是十足十的可愛呀!”

    霍枕寧自己戳了戳自己的笑窩,笑眼彎彎。

    “睡覺吧,明兒到了冀州咱們溜出去吃糖炒板栗去!”

    一夜無風無雨,到了第二日,禁軍戎裝戰甲,肩並肩站立三十餘裏地,聖上儀仗綿延數十裏,一路出了皇城,再出帝京,氣勢恢宏。

    快要行至冀州城門時,自皇帝龍車往那平原沃野望去,不起眼的山丘上,一個絡腮胡子著吏服,領著一個不到十歲的小女孩兒虔誠跪地,磕了三個響頭。

    “爹爹,哪一個是公主娘娘的車轎?”

    那小吏名叫鄧豐常,他遠眺儀仗,摸了摸自家女兒鄧娥的頭。

    “應該是那一輛。”他指了指龍車其後,溫和道。

    鄧娥合了合掌,又跪了下去,磕頭道:“保佑公主娘娘平平安安,長命百歲。”

    鄧豐常歎了一聲,心中十分的感恩——小女兒失蹤兩月,妻子本就身體羸弱,過度傷心而亡,好在吉人天相,小女兒竟然能有這般大的造化,為公主所救。

    往後的日子會越高越好吧。

    七月初五這一日,皇帝避暑北宮,而這一日,宣太妃的侄女宣意蕊嫁去冀州侯府,為避聖駕,在沿途驛站歇息了一日,這便耽擱了一日,到了第二天,才入得冀州侯府的門。可謂是各人有各人的造化。

    在那行進的路上,霍枕寧與璀錯共乘一車,公主之顏豈能輕易示人,偏那江都公主霍枕寧尤為跳脫,掀了帳幔一角,向外看去,看在沿途百姓眼裏,公主麵若白玉,眼如葡萄,靈動無比,好像仙女兒似的。

    身側是禁軍的護衛,各個高頭大馬,精幹威武,卻不見江微之的身影。

    還在探頭探腦,卻見一隻幹淨的、骨節分明的手伸來,將公主的帳幔一把拉上。

    清逸的聲音響起:“公主請安坐。”

    霍枕寧欲惱的心登時雀躍起來,又扯開一角,眼巴巴地看著身側騎馬的禁軍首帥。

    他著戎裝,寬肩窄腰,頭戴盔帽,端的是如珠如玉的清俊模樣。

    然神色仍是冷冷,似天神不可冒犯。

    霍枕寧伸出手在外頭晃悠:“你來,我有好東西給你看!”

    江微之職責在身,怎能遂她,不為所動。

    霍枕寧繼續晃手吸引他的注意:“謝小山送我三隻蟈蟈,一隻胖的,一隻瘦的,還有一隻叫的響亮。”她拿出一隻竹編的小籠子,舉在江微之的身側,“你要哪一隻?”

    年輕的禁軍首帥毫不留情地揚起了手,抵在霍枕寧的額頭上,將她推進了車轎,再無情地將帳幔拉下,冷冷地說道:“我要你好好坐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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