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飯店空調太舒服怡人,抑或昨晚太過纏綿,千雅昏睡到接近早上十點才自沉沉酣眠中驚醒。


    她掀開薄被的一角,看著自己,證明昨晚發生的種種是千真萬確,不是她編織的夢。


    她徐徐轉頭,身畔已空無一人,濃烈的悵然漲滿心頭。


    她不曉得堂義究竟出自什麽心態留下她、並且給了她永生難忘的激情夜。也許純粹一時氣氛使然,希望有人陪在身側,而不是非她不可。


    一夜的男女關係之於他,並不是值得大驚小怪的事,但對她而言,卻是生命中的大事。


    經過一夜,千雅能明顯感覺自己身心都產生微妙的變化,體內仿佛注入了一股莫名的勇氣與力量,心也變得更加柔軟而堅強。


    隻是,她同時也感到茫然迷惘。


    她和堂義之間的關係算什麽?他又會怎麽看待她?隨便、毫無矜持?


    她自己呢?又該如何麵對、調整心態?既然早就不敢奢求他也愛她,那麽就當昨晚是個臨別紀念,當作一生中最美好、珍貴的迴憶。


    她不想讓他誤以為,她貪圖他傲人的家世背景、覬覦他的錢財,妄想飛上枝頭當鳳凰,所以對他死纏爛打、不肯放手。


    考慮了許多,千雅心思篤定之後,她遮遮掩掩地到衛浴間梳洗,鏡中她看見自己的胸前,有一兩處已轉為黯紅的印記,臉蛋轟地一聲,倏地燒燙起來。


    她輕輕拍打自己的臉頰,甩開令人臉紅心跳的畫麵,加快速度梳理整裝。


    整理好服裝儀容後,她沒有多餘的時間留戀,拎起包包倉促離開。


    幾天過去,千雅的生活平靜無波,仿佛什麽事都未曾發生過。


    既是意料中的結果,她也努力勸服自己不需太傷心、太想不開,日子總還是得過。


    下午三點多,千雅跑完采訪踏進辦公室,所有同事都用狐疑又曖昧的眼神緊盯著她看。


    “大家午安。”千雅佯裝若無其事地向大家問候,低頭快速走到自己的座位。


    然而眾人不時投射而來的眼光,教她坐如針氈,十分不自在。


    平常如果不出聲,根本沒人察覺到她的存在,今天卻好像對她特別感興趣,顯得格外反常。


    千雅猜不透他們眼裏透露的八卦訊息,到底是為哪樁。


    不過手邊一堆采訪稿待處理,一旦忙碌起來,她也無暇去管別人的表情。


    傍晚六點多,同事把電話轉給她,未了還朗聲補上一句。“是中午打來的那個男人喔!”


    千雅這才明白,自己成為八卦話題的原因,暗中感到好笑。


    她沒多想,以為是工作上接觸過的男性。


    “您好!我是讀創雜誌社的宋千雅。”她接起話筒,以製式的口吻說道。


    話筒彼端傳來男人淺淺的、好聽的悶笑聲。“原來你上班時這麽裝模作樣。”


    “你是……”堂義?!千雅的腦袋猶如劈過一道雷,無法運作。


    “什麽時候下班?我去接你。”


    “……”千雅尚未從極度訝異中迴過神。


    “現在過去方便嗎?”堂義又問。


    “不!”千雅答得急切,一抬眼,發現周遭的同事正好奇地盯著她瞧。“你不要過來……”她捂著話筒,音量細如蚊蚋。


    “為什麽?”堂義漫不經心地反問。


    “我還沒下班。”她神色不安、心跳速度破表。


    她避嫌的舉動在其他人眼裏不啻是欲蓋彌彰,八成有鬼!


    喜愛追探別人隱私,大概是記者的職業病,每個人都伸長了耳朵,開始捕風捉影。


    “來不及了,我已經到了。”堂義宣布。“你下來,還是我上樓?”


    千雅一臉慌張,忙不迭低喊:“你不要上來!”


    “我等你,五分鍾後不到,我就上去。”語畢,堂義獨斷地結束通話。


    顧不得同事的八卦嘴臉,她隨意抓了幾樣物品塞進手提包,就飛奔下樓。以她對堂義的了解,他絕對是說到做到的人。


    依他的身分出現在這小小雜誌社,勢必會引起騷動,如果讓同事知道他們認識,她往後的日子絕不會清靜。


    為什麽每每在她感覺快要可以釋懷之際,他就以霸道專製之姿,把她好不容易漸漸重迴軌道的心情與生活一下子全打亂。


    她萬萬沒想到,他會主動找她,而且語氣那麽溫柔、那麽親匿,就像是──戀人甜蜜的耳語。


    她分不清狂亂的心跳與微微顫抖的手腳,究竟是興奮過度或緊張過頭的緣故,也許兩者都有吧!


    為能再見到他而興奮,又不知該以什麽樣的表情、心態麵對他才恰當。


    甫步出電梯,一隻強而有力的大掌不期然抓住她的手臂,嚇得她心髒差點蹦出胸口。


    “啊──”驚唿聲不禁脫口而出。


    “嚇到你了?”堂義露出壞壞的笑容,明知故問。


    聽到他悅耳的磁嗓,千雅提到嘴邊的心才安然落下。


    “去吃飯。”他牽起她的手。


    千雅怔怔地隨著他的腳步移動,呆住、傻住了,完全無法抵抗他的魅力,疏離後再接觸,對他的心動程度有增無減。


    她任由他帶領,不說半句話。


    “有沒有想吃什麽料理?”堂義發動車子,泰然自若地問她。


    千雅搖頭,默然不語。


    她其實有好多疑問,又不曉得從何啟齒,索性保持緘默。


    “這幾天過得好嗎?”他轉換話題,有意試探。


    她眉眼低斂,僵硬地頷首。


    “是嗎?”他利眸微眯。“我以為你會茶不思、飯不想。”他口吻戲謔,神情卻略顯嚴肅。


    她的迴答的確讓他稍稍踢到了鐵板,深感不悅。


    幾次到醫院探病,他都特地走樓梯,心想也許又會在六樓轉角,看見她悲傷的模樣,或者哭泣的模樣。


    但這樣的偶然一次也沒發生。


    這幾天,他周旋在幾個女人之間,跟她們吃飯、喝酒、上床。


    盡管這些女人風情萬種、妖嬈性感,取悅男人的技巧高超,他卻覺得索然無味,放縱過後備感空虛。


    他追求尋覓的,是像奶奶那樣的女人!深愛自己的男人,並且全心全意的懂他、包容他、照顧他,無關利益、毫無心機。


    那些女人收受他饋贈的禮物後,就永遠休想獲得他的真心。


    他忽然對她們徹底感到厭倦,然後想起有些被他刻意冷落的她。


    見到她的瞬間,他煩亂不堪的心奇異地鎮定下來。


    堂義迴想起幾天前,她帶給他的震撼──


    他交往過的女人,個個都是美麗的花蝴蝶,自然不可能擁有處子之身。


    成年男女各取所需、相互慰藉,對他而言,沒有那層薄膜,對男女雙方都好。


    什麽處女情節,他向來不屑一顧,也絕不招惹。


    但此刻在他麵前,讓他願意敞開心胸接納、能貼近他靈魂的女人,竟是他以為要快絕跡的稀有品種……


    她單純恬淡的個性,甚至於羞怯畏縮的樣子,都讓他莫名想接近她、逗弄她,然後再自私地把不想背負、太沉重的壞情緒強迫她一同分擔。


    說穿了,他隻是在利用她。


    原來他和那些令他厭煩的女人沒什麽兩樣。


    堂義忽而勾起嘴角,自嘲地笑了。


    “笑什麽?”千雅蹙著眉問。他明明看起來就不開心,苦澀的笑容反而更讓人心疼。


    “笑我自己自作多情。”堂義斂起笑,並未直視她。


    他似是而非的答案,宛若一把烈火,燒燙了她的心。千雅低垂著頭,不敢多做聯想。


    “為什麽不說話?”他睨她一眼。


    “不知道該說什麽。”她不自在地別開臉。


    “說什麽都好。”堂義攏起眉,帶點命令的意味。“這幾天,你真的都沒想過我?”他又追問。


    “問這種問題有什麽意義?!”千雅歎息似地低喃。


    “聽起來有點哀怨。”他忽而咧開笑。“在生我的氣?”雖是疑問句,但語調是肯定的。


    “沒有。”她口是心非。


    她隻是認為自己沒資格生氣、更沒資格要求他什麽。


    “女人說沒有就是有!”堂義說得斬釘截鐵。


    千雅的胸口漲滿一股酸意。他豐富的男女關係,竟讓她感到難受。


    “讓我下車。”她要求。“我不想跟你吃飯。”是,她是在賭氣,但她更氣自己排山倒海的妒意。


    她不會天真地認為給了他寶貴的第一次,他就該對她負責,在把自己交付給他之前,就已經有所覺悟了。


    既然如此,她就不應該覺得受到委屈。


    堂義依言在路旁停下。“真的這麽生氣?”他瞅著她,輕聲詢問。


    千雅不願看他,解開安全帶後動手開車門,卻因中控鎖未打開而徒勞無功。


    “女人說翻臉就翻臉。”他繃著俊臉冷啐。“宋千雅,我以為你不同!”


    “我沒有什麽不同!”她氣急敗壞地自我否定,泫然欲泣。


    她和很多女人一樣愛上他、為他癡迷,克製不了自己越來越濃烈的感情,並且不自量力地渴盼他有所迴應。


    她太高估自己的能耐,還真以為能夠隻求付出不求迴報,她討厭越來越貪婪的自己。


    “會這樣說的女人,就已經很不同。”堂義柔嗄地說,唇邊噙著一抹溫柔的笑容。


    “不是……”她還是沒有自信。


    堂義湊近她愁眉不展的臉,吻上她微噘的櫻桃小嘴,很快地又退開。


    千雅羽睫輕斂,酡紅的臉蛋有掩不住的失望。但空氣中隱隱流動的曖昧氛圍,教她沉溺、陶醉,有片刻暈眩。


    “千雅。”他低喚她的名。“留在我身邊。”


    他催眠似的嗓音鑽進她的耳膜,猶如一道咒,在腦海中反覆迴蕩。


    “答應我。”堂義百分百的命令口氣。


    千雅吃驚地望著他,複雜難解的瞳眸中有深濃的鬱色,仿佛罩著一層霧,看不穿夜色般的瞳仁裏藏著什麽秘密。


    “我可以嗎?”半晌,她語帶顫抖地確認。


    “你願意嗎?”他沉聲反問,並尋求承諾。“不管以後發生什麽事,都留在我身邊。”


    千雅眼眶盈淚,無比雀躍、欣喜,她頻頻點頭,不再遲疑,泛濫的愛意衝破最後一道防線,狂泄難止。


    堂義擦去她眼角晶瑩的淚珠,再次俯首攫獲她的櫻唇,不同於前一次蜻蜓點水般地淺嚐即止,狂鷙猛烈得如同一種烙印與宣示。


    千雅彷如掉進漩渦,耽溺在他的氣息中,肺葉裏的空氣逐漸減少,但心房卻充滿幸福的泡泡,痛苦與歡愉並存,刺激著她的感官。


    兩人縱情地索求著彼此,各自填補心的缺口。


    堂義眷戀著她的清純羞澀,迴想起他喝醉那夜,她嬌小柔軟的身子,成了他渴求的慰藉,她柔情似水的眼神與依附,徹底撫慰他的不安。


    她雖然沒有亮眼的外表和家世,但頻率卻與他如此契合,麵對她,好像什麽內心話都可以毫無保留地傾訴,不必擔心她會另眼相待、或當笑話般流傳出去。


    他緊緊扣著她,她不熟練、幾近笨拙的技巧,勾起他的無限疼惜。


    千雅任其擺布,凡是他要的,她都願竭盡所能、傾盡所有的給予、付出。


    他親吻她的時候,會讓她產生他愛著她的錯覺,即使此刻在他懷裏窒息,她也在所不惜。


    火花即將引爆的關頭,堂義置於口袋的最新款手機,忽然唧鈴鈴響得惱人。


    堂義決意置若罔聞,但纖細敏感的千雅卻已然分心,推拒著他精壯的胸膛,試圖終止這場失控的長吻。


    她劇烈喘息,補充不足的氧氣,淩亂的發絲、酡紅的臉蛋、起伏的胸口,揉雜著屬於女人的嫵媚及性感,和平時恬靜的模樣截然不同。


    手機停了又響,顯示來電者迫切的心情,與非找他不可。至於是誰會這麽有耐心,堂義心裏有數。


    正因清楚對方的身分,他才存心忽視。


    持續不輟又急促的鈴聲,把美好的氣氛破壞殆盡,偷得空檔,千雅語音薄弱地開口催促他接電話。


    堂義遲疑了一會,待唿吸轉為平順,才掏出手機盯著來電顯示,英揚的眉瞬間攏起,沒有接聽的意願。


    千雅不解地凝望他,不曉得是誰的來電令他如此困擾。


    “真的要我接?”堂義破天荒地征詢起她的意見,他也會有無法果斷的時候。


    一邊是他對爺爺堅決必定實踐的諾言,一邊是他想保有的感情,兩相權衡,他竟衡量不出孰輕孰重。


    千雅的神情流露著困惑。


    “接了電話,我就會離開,你還希望我接嗎?”他嗓音低醇性感,其實隱含著無奈與煎熬。


    她感覺到他的悶悶不樂,卻不懂他內心的糾結,但還是柔順的迴答:“如果對方是你很重要的人,那……”


    堂義沒等她把話說完,就按下通話鍵,幾聲簡短的冷冷應和,沒有多言。收起電話,他調整坐姿,俊俏的麵孔籠罩著陰霾,鬱鬱寡歡。


    車子上路,千雅見他臉部線條緊繃,心裏也不好受,可是她不想當個好事的女人。


    他沒說的事,表示不想讓她知道,多嘴探究,她向來不拿手。


    偏偏她選擇的職業,卻是必須不斷發問的記者,連她都覺得不可思議。也可能是工作時問得太多,私底下反而不喜歡追根究柢了。


    最後,堂義送她到她住處的巷口。


    “謝謝你送我迴來。”千雅客套地道謝。


    堂義深邃迷人的雙眼牢牢鎖住她素淨的臉龐,沉吟道:“你不想留住我嗎?”


    “你是不是有什麽心事?”千雅習慣性地迴開眼,不經意泄露了她的自卑。


    他們做過愛侶間會做的親密舉動,她也立下承諾,但兩人之間懸殊的身分仍是一道巨大的障礙,橫亙在眼前,執意攀越,小心最後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場。


    愛與不愛,終將殊途同歸──


    同樣傷心。


    堂義一直都察覺到她眼神飄忽、閃避的壞習慣。“跟我在一起,讓你覺得不自在?為什麽?”他強勢地突破她的心防。


    她的胸口猛地一窒,無從迴答。


    “我對你的肯定,還不能給你多一點勇氣和信心?”他直勾勾地瞅著她被陰影遮去大半邊的臉,柔嗄的語氣盡是憐惜。


    他幾近告白的一番話,令千雅悸動不已。


    不是甜蜜膩人的情話,卻比情話更動聽、更教人心動。


    他也是懂她的。


    “嗯。”她頷首,心中多了份篤定。


    她願意奮不顧身地跟隨他,即便前方是斷崖深穀,她也義無反顧。


    殊不知,等待她的其實是一片高聳絕壁,擋住她通往幸福的道路。


    目送她直到嬌荏的身影隱沒在小巷,堂義癱靠在椅背,俊臉凝重,心頭興起淡淡的罪惡感。


    明知自己給不起她任何承諾,卻自私地要求她不準離開。


    他不想違背與爺爺的約定,娶個他壓根兒沒感覺的女人為妻;想要的女人,到頭來他卻隻能讓她傷心痛苦。何其可笑且諷刺!


    等真相大白,她會原諒他嗎?


    他竟沒有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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