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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左壁之上,起首又是兩行詩,為行書,卻毫無飄逸之勢,筆鋒凝滯,劃痕極深,似乎能夠聽到寫字之人沉重矛盾的歎息。


    “黃金轉世人何在,白日飛升誰見來”


    在這句質問之後,是周癲對自己將近百年修真生涯的一個迴顧。


    靜靜看著這些或平淡或迷茫或激動的敘述,滿江紅發現,不能把他當作一個簡單的宗教人士或者修真標杆來看待,他至少還是一個複雜的人文主義者,一個神秘文化的固執研究者,一個異能開發的孤獨探索者。


    周癲的研究領域不僅涵蓋了符籙丹方煉氣,甚至連巫術佛法都有涉獵。比方說在他修煉的過程中,結合道家“形神相守”與佛家“形神相離”的理論,將自己的神識逼出。這與史料記載是吻合的,“其常與僧眾混雜”。雖然這個手段並不能達到上古之人“元神出竅”的效果,卻非常犀利,等於是在清醒狀態下把意識投射出去。


    再比方說,他可以借助風雲霧等一掠百丈,雖然不是真正的飛行,更不可能“朝遊北海暮蒼梧”,卻已經突破人體極限,進入了另外一個領域。


    但是這些,他個人認為都是“小技爾”。


    修真的目的是什麽,是飛升。


    飛升的目的是什麽,是成仙。


    成仙的目的是什麽,是長生。


    在世人眼中,他儼然已經成為了陸地神仙。但他自己知道,他不是。


    而那時,他已經立於人間巔峰了。百尺竿頭,再難寸進。


    他發現,在秦之前的仙人不勝枚舉,在秦之後的飛升卻寥寥可數。各地流傳的成仙案例,經過他一番考證之後,認為絕大部分都是“以訛傳訛”,隻有極少部分是“或有之”。


    經過一甲子的研究之後,從一些隱晦的典籍中,從一些秘不示人的口傳中,他拚湊出一部恐怖陰森的修真發展史。


    修真的黃金時期在秦之前,準確地講,叫“煉氣”。


    修真界麵臨的第一次浩劫,是在戰國末期,神女“一劍斷天門”,導致天界與人間的聯絡中斷。此後非但天人下凡成了極其麻煩的事情,而且由於缺乏來自天界的靈氣灌入,人間靈氣便成了無源之水,漸漸潰散。


    靈氣缺乏,修真艱難,符籙丹方等等才被開發出來以彌補不足,但終究不是正途。


    修煉有成的人一代比一代少,終歸還是有,便要奔赴昆侖山去尋找仙緣。


    天門雖然中斷了,天宮卻會隔十幾年在昆侖山上出現一次,接引有緣之人。其中不乏特別優秀的人物,天宮也會主動前來接引,是為“白日飛升”。


    但是這種苟延殘喘的局麵,在南宋中期遭遇到毀滅性打擊。


    某一日,道門煉氣八層以上的高手集體消失,連佛門高僧,山精樹怪也不得幸免。


    這是一幕浩大無比的飛升場景,在先秦都不曾出現過。


    日出時從昆侖山起,日落時到南海濱止,那一日,所有的修真者遽然心神不寧,修為愈深感受愈強烈。然後他們目瞪口呆地發現,正好好說著話或者盤坐入靜的師長,手舞足蹈掙紮著飛入了高空,好像一隻隻被繩子突然拽起的小雞仔。


    在屋中的,穿頂而出;在那深洞之中閉關的,破門而出。倘若運氣不好,碰上了石門鐵門,在猝不及防之間來不及運氣,便會撞得頭破血流,腦漿迸裂,屍體從半空之中摔落。


    大海遽起波瀾,海怪蛟龍直飛上天,雖張牙舞爪也無濟於事。


    那些僥幸目睹的俗人皆拜服於地,高唿“成仙”,但親近者卻不寒而栗。雖然他們對外粉飾以“師長得道飛升”,實際上心裏比誰都明白,仿佛天空撒下一張無形的大網,把天下大魚統統打盡,隻剩下一些不成氣候的小雜魚。


    翻江倒海,涸澤而漁


    自此之後,修真一脈奄奄一息,有的甚至斷了傳承。


    而在世俗中的道門,則以玄談濟世修身養性為主了。


    當初剩下的那批煉氣六七層高手,從此留下了心理陰影,道心蒙垢,不得寸進。


    誰還敢去飛升太可怕了


    是為末法時代來臨。


    但是人世間一切,均敵不過光陰衝刷。


    當初的隱秘,知道真相的人本來就不多,漸漸被淡忘。


    更何況長生本一直是人類最大的夢想


    所以一批批修真者還是前仆後繼,聚往昆侖山,逐漸形成了一個赫赫有名的大門派仙人穀。


    而天宮自那日起,不再顯露於世間接引飛升之人,事實上也沒有誰能夠自己飛起來。


    這樣過了一百年之後,昆侖山突然出現異兆,天宮再現。


    但是有人去,卻無人歸。


    周癲已到垂暮之年,安頓好建文帝後,算一算第二個百年之期將近,天宮或恐再現,決定賭一把運氣,去昆侖山等著。


    他準備一路上呢,順道把兩件事情做了。


    一件是前往巫山,搞清楚當初神女為什麽要“一劍斷天門”。據他所言,龍族人不可能是神女的傳人,倒有一點像守護神女峰的卒子。


    再一件是前往桃都,拜訪上古留下來的“神木”。


    這個海島時他送建文帝去海外時發現的,當時就覺得這裏存在著稀薄的靈氣,花草樹木格外清新繁茂。這一次從海外歸來,途經此島,突發奇想。天地之間的靈氣在陸上散逸得快,水底要慢,海下也許還存在凝結的靈脈。潛入深海後他果然有所發現,便擴而為洞,以陣法護之。


    這個陣法不但對外隔絕海水,對內還封閉了靈脈,隻讓靈氣以極慢的速度滲出。若有人想大肆掘脈,除非以強過他的功力擊破屏障。隻是這樣一來,又會引起海水倒灌,玉石俱焚。


    所以他奉勸後來之人,別動這樣的歪心思。


    這個洞,他連建文帝也沒有告訴,覺得這樣珍貴的事物是屬於全人類的,不該歸一派一家獨占。何況前人已經糟蹋不少好東西了,總要留一點給後人。


    “但存方寸地,留與子孫耕。”


    他猜測,能夠發現這個洞的人絕不會普通,所以除了勸告對方別毀洞外,還希望對方別傷害兩個護洞的陰魂,一條章魚叫小灰,一頭虎鯨叫小黑。還有,他一心修道不理俗事,迴想起來實在辜負家人甚多。少小離家老大迴,“唯見父母墳上草拱,而鬆柏青青,鄉親皆不識”。所以還希望,在家族陷入危難時對方能夠幫襯一下,“一次足矣”。


    既然對方是高人,思想境界想必也是極高的,“定非瓦釜之人”,絕不會在乎什麽寶物。何況他窮得響叮當,也實在沒有什麽東西拿得出手。所以他把在洞中運氣修煉的一些體會寫了下來,希望於對方有所幫助。


    不過呢,最後他又補充道,在這麽充裕的靈氣環境裏修煉,自己的實力的確大增,但好像對成仙沒什麽卵用


    再繼續往下看,滿江紅掃到幾個“氣”字和密密麻麻的“三花聚頂”“五氣朝元”等等術語,就再也沒有興趣了,痛苦地蹲下,抱頭呻吟。


    您老這是媚眼拋給瞎子看小子是一個大漏鬥,沒有氣感,要氣有何用


    哎,小子就是瓦釜之人,最愛的就是黃白之物。您老沒有寶物,好歹留下一點不值錢的古董也行呀實在啥都沒有,俗不可耐的金銀財寶,包括銅板,我也絕不嫌棄


    光不溜丟的,啥意思呀,就剩下一個蒲團。我拿出去,說是八百年前癲仙人的屁股親自坐過的,會被大棒子打出來,沒有人會信呀瞅著這麽嶄新閃亮,連做贗品都不夠格,都不需要進行碳十四年代檢測。


    哎,算了,您老不認識馬克思,不知道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


    某人一肚子邪火跑到沙灘上,把兩隻腳當成了地雷探針,一邊胡亂地掀著沙子,一邊腹誹道,您老的智商一般,情商卻實在不咋地。跑去巫山摸神女底細,虧你想得出。這好比硬要人家拿出傳家寶給你簽定,那不是找架打的節奏嗎


    他忽然想起了冰靈的話,“神女當年發宏願,說諸天神佛,誰敢擋我一劍”噫,貌似同老頭兒的話接榫得天衣無縫呢。嗯,出去以後得避開殺氣騰騰的乾達婆,悄悄地找到冰靈,問個究竟。


    照這樣推斷的話,老頭兒恐怕在巫山沒討著好,所以建文帝的南海派便同巫山龍族結下了世仇。感情昨天晚上好一場大戰,源頭出在您老這兒呀那我到底要幫誰呢


    形神相守,形神相離,南海派的驚神刺指定是從這裏麵脫胎而出。這個屬於應用手段了,應該是苦大仇深的建文帝開發出來的,您老該沒有這麽陰損。


    能夠進洞的人,肯定是先同您老的小灰小白大戰了一場,叫人家手下留情純屬馬後炮了。不過,提醒對方出去以後別追殺,還有點用的,您老肯定沒有想這麽複雜吧。至於小子我呢,差點被吃掉,根本不想再照麵問題是,它們要追殺我怎麽辦您老也得留下克製它們的方法呀


    嗯,算了,您老一走八百年,看樣子是迴不來了,連遺囑都寫好了。


    小子我馬馬虎虎也算半個傳人,那這個洞以後就歸我了,由著我怎麽開發,沒意見吧


    瞧,您老沒答話,就當默認了。


    某人雙手叉腰,環顧光幕山崖,又高興起來。


    雖然他腹誹老頭兒沒留下什麽好變成現鈔的東西,心中卻非常清楚,這個洞本身就是一件罕見珍物,其價值無法衡量,隻怕世間的珠寶加起來都要被它秒轟成渣。這個消息隻要泄露出去,絕對會掀起一場戰爭。


    隻是無論靈脈還是心法,都不太好開發,需要好好計議。


    弄成一個海底高級療養院倒是不錯的,小灰小白當門衛,還不用發工資。


    被掐死的貓又複活了,某人到底沒忍住好奇,逡巡到光幕邊上蹲下,賣力地刨起沙子來。倒要看看下麵埋的究竟是什麽光源,發出的光線居然能拐彎形成一個罩子。


    下挖了一米多深後,觸到堅硬的岩石。沙子漸漸變得濕潤,旁側隱約有光線透出。可要是看個究竟,就要伸手去挖開光幕中的沙地。


    他毫不猶豫把手插過去,仿佛碰到了一堵厚厚的堅實無比的橡膠牆。指尖約有內陷的觸感,卻再也無法前進分毫。


    某人嘿嘿一笑,一副早料到如此的神情,滿不在乎一拳擊去。


    呯,光幕巋然不動。


    一絲不祥的感覺從心裏升騰而起,他匆忙站起身跳出深坑,斜起肩膀狠狠撞去。


    嘭,無濟於事。


    這一下他可真的急眼了,退後七八米,加速衝向光幕。


    隻聽到“嗷”一聲慘叫,一個歪七扭八的“太”字從光幕上麵滑下。


    如此的場景重複了三迴後,某人雙手插進沙子撐起後仰的身子,鼻青臉腫癱坐在沙地上,唿哧唿哧直喘粗氣。


    月亮粑粑的,小爺不會這麽命苦吧,這不成了鑽進玻璃窗夾層的蒼蠅這要是出不去,沒水沒糧的,小爺又不能辟穀,還不得活活餓死奶奶的,傳說中的豬腳找到一個洞天福地,隻管修煉就行了,好像全不用吃飯似的


    理論上說,應該不會這麽糟糕。華夏先民不是說天無絕人之路嗎番邦蠻夷不也說“上帝給你關上門,又會打開一扇窗子”嗎不要慌,不要急


    某人步履沉重走過沙灘,找窗子去了。


    他先迴到洞裏,研究起周老頭留下的心法,看有沒有破陣竅門。


    答案是,木有


    用腳趾頭都能猜到,無論光幕如何神奇,可是要抵抗數千米深的水壓,沒有相應的內壓與堅固度,那是絕對不成的,更不可能留下一扇有破綻的門


    想必周老頭當年也不曾想到,能夠赤身潛入深海之人居然沒有一點法術,進得來出不去。


    在洞裏轉了兩圈,連一丁點糧食渣滓都見不到,某人怏怏走出,望著那片神奇雄偉的光幕發呆。


    他突然明白了,老周頭本來隻封閉那個小洞就可以的,為什麽要煞費苦心搞這麽大一個亮化的形象工程。


    感情這就是海底的一個燈塔呀您老一方麵要保護這道靈脈,一方麵又不希望它被埋沒,用半個月亮來吸引高人。


    您老的境界還真是高呢,好幾層樓那麽高


    可這些關小爺什麽事小爺被你這個老糊塗關在這裏,就快要餓死了


    你說你一把年紀了,好端端的辟什麽穀呀,藏個幾十噸清水幹糧在洞裏多好。世人當你是神仙,你不方便偷吃,躲在海底偷偷地米西誰瞧得見呀


    仙居臨紫府是騙人的,好一個人世隔紅塵


    大概是吸入了靈氣的緣故,又見到了神妙恢宏的場景,滿江紅原本疲乏到極點的身子緩過了體力,精神也一直處於亢奮之中。可畢竟是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了,在鷹嘴崖下也隻喝了一點水,突然發現穹頂之下無水無糧時,饑餓幹渴的感覺立刻被放大,越來越強烈。就像一個煙癮頗重之人,本來不想抽的,可要是沒有一包煙在手,那種不安和吸煙的立刻浮出水麵,跟貓爪撓心似的,一腔邪火蹭蹭蹭直往上竄。


    孤獨的身影在沙灘上徜徉著,一天,兩天


    其間他無數次衝擊光幕,均以慘淡收場,最後徹底放棄了這種無聊無效的嚐試。


    除了缺食少水,他還遭遇到精神上的嚴峻挑戰。呆在這樣封閉寂靜的空間,相當於關禁閉。由於缺乏同外界的信號交流,等於感覺被剝奪,思維開始遲鈍,焦慮不安,開始出現幻覺。用他自己在一切的起源中提出的印痕理論解釋,那就是沒有新的印痕產生,老的印痕開始混淆,意識在走向混沌。


    他以極堅強的毅力控製著自己,依然搞不清時間的流逝了。


    不知過了多少天後


    光幕之外,緊貼著一條灰暗的山一樣龐大的章魚同一副白生生的鯨魚骨架。它們愣愣地“凝視”著光幕裏麵,顯然搞不清楚出了什麽狀況。


    瘦骨嶙峋的某人癱坐在沙灘上,呆呆地望著它們,緩緩心道,以後小爺要是收了你們,非改名字不可。小灰灰實在太土了,改叫保羅吧,向神一樣的預言帝致敬。還有小黑,你丫啥時候變得這麽俊俏了,改叫小白得了。


    他傻傻地笑著,伸手從身邊的坑裏掏出一把潮濕的沙子塞進嘴裏。然而,這一點濕氣根本滿足不了身體對水的渴望,他的嘴唇已經幹燥得像兩瓣陽光下暴曬許久的老橘皮,泛白粗糙起毛。


    胃壁幹癟,如被烈火灼燒,如同砂紙碾磨,痛得他隻能佝僂著腰走路。後來在崖壁上敲下一片片的“琉璃”吞下,那玩意入口就化作了液體,灌滿一肚皮後才稍微的暫時的緩解饑餓感。隨著靈液入肚,他的皮膚越來越光滑細膩,卻也越來越鬆弛蒼白,以至於打嗝都是香噴噴的靈氣。


    然而,這並沒有什麽卵用。


    他還是一天天虛弱,一天天消瘦下去,眼窩深陷,指如雞爪。


    不知道過了多久多久,終於有一天,他掙紮著從沙灘裏爬迴了洞,抖抖索索把胸前的核舟解下來,擺放在靈氣的出口,又艱難地像一條蟲子般扭動向前,把自己的腦袋枕在了蒲團之上,仰天長喘一口氣,閉上了眼睛。


    小爺連自家爸媽是誰都不知道呢,真虧


    姥姥,我好想你


    朱叔叔大牛哥,我來了


    大黃黑姑紅蓮戎哥五哥九哥追命水猴子肉鬆再見了


    綠萼,你怎麽這麽傻,不想再見到你


    晶晶,對不起


    冰靈,我愛你


    一滴極細極細的渾濁淚水,悄悄沁出了幹枯的眼角,如龜裂大地上一顆遺落的露珠,孤獨而憂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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