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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十一點,子時始。


    “……九天普化君,化形十方界。披發騎麒麟,赤腳躡層冰。手把九天氣,嘯風鞭雷霆。能以智能力,攝伏諸魔精。濟度長夜魂,利益於眾生。如彼銀河水,千眼千月輪……”


    一鳴正默誦《玉樞經》,突覺氣血翻湧,毛發直豎,天地間彌漫著沛莫能禦的威嚴氣息,浩浩蕩蕩,橫無際涯。饒是以一鳴的神通,在這股浩大堂皇的威壓之下也頓時喘不過氣,感覺自己不過是汪洋大海上漂浮著的一隻小螞蟻,感受到那股威壓之中包含著的不可抗拒的意誌,戰戰兢兢之下連絲毫違逆的念頭都不敢生出。


    所謂神威如淵,神威如獄,應是如此。


    所幸這股威壓一閃而逝,他一驚彈起,還沒有站穩腳跟弄明白狀況,隻見一道藍光閃過,大地為之一顫,屋簷上瓦片“嘩啦啦”掉落。


    天兆!


    天兆果然來了!


    隻聽到一聲慘叫,鐵柱跑迴坪裏連問怎麽迴事。譚山則從坪前掠過閃向屋側,很快將譚四郎扶了過來。原來四郎坐屋簷底下靠著牆壁打盹,被一塊跌落的瓦片砸得頭破血流,舊傷未愈又添新傷。鐵柱的老婆跌跌撞撞跑出屋來,突然見到坪裏冒出幾個人,喉嚨裏冒出意義不明的啊啊之聲,被嚇得僵在屋簷下動彈不了。


    廂房裏傳出“嗵”一聲悶響,秀蘭發出驚叫。鐵柱沒工夫和老婆解釋,慌忙跑過去擂門,一邊大喊道:“秀蘭沒事吧,快,快出來!”


    村子裏早炸開了鍋,狗吠不停,雞鳴豬哼,人們全都從屋子裏跑出,吵吵嚷嚷,奔走唿喊,驚魂不定。一鳴默默看著這亂哄哄的場麵,氣息在體內急速運行了幾周天後才恢複如常,開口道:


    “不要慌,剛才是輕微地震。人不要呆在屋裏,都出來到坪裏等天亮。”


    一鳴清朗的聲音響起,如清風拂過空曠湖麵,遠遠近近聽得清清楚楚。譚山喚出幾個年輕人從村頭走到村尾,把一鳴的話再重複幾遍,人群這才安靜了一些。左鄰右舍有人過來寒暄,但鐵柱迎上前低語幾句後便都走開了。隻有小孩子快活得很,嬉笑打鬧,全不知曉危險。


    鐵柱老婆和姑爺攙扶秀蘭走出來,她雖然被嚇壞了,身體倒沒有啥異常。姑爺剛才在一震之下從床邊滾落地上,也無大礙。鐵柱又跑進灶屋掏了一把鍋灰,解開譚四郎繃帶往額頭一抹,血便止住了。


    又等了一陣,天地間靜悄悄的,風也沒有一絲,再無異狀。膽大的人溜迴屋睡覺,其餘人都裹著被子歇在各自坪裏,細碎的雜語漸漸消失,代之以此起彼伏的唿嚕聲。鐵柱搬出椅子請一鳴和師父、四郎坐,老婆和姑爺則抬出一張竹床,鋪上毯子蓋上被子讓秀蘭睡覺。她們偶爾也好奇地瞟一瞟那個突然冒出的陌生客人,卻不敢上前搭話。


    一鳴重新坐迴青石上,心緒怎麽也平靜不了,隔一陣子就抬起手腕瞅瞅夜光手表。秒鍾分鍾滴答滴答轉著圈,他的心情也越來越緊張和凝重。


    淩晨一點,子時過。


    一鳴長歎一聲站起,向譚山、鐵柱抱拳道:“不會再有什麽情況了。外麵露氣重,大家迴屋睡吧。”


    譚山、鐵柱趕快站起身迴禮,隻有四郎依然歪在椅子上鼾聲如雷。一鳴的目光在秀蘭身上掃了掃,遺憾地輕歎一聲,飄然而去。


    在鶴洲村,梅姑獨門獨院守在一個向水中凸出的沙洲,和其餘人家相距一裏多路。自從梅老二死後又沒有孩子,她孤零零過了五、六年,倒也習慣。梅老二是外來戶,梅姑又是從南洞庭湖的大楊樹遠嫁,在本地沒有親戚,日子便越發過得淒清。好在她“一人吃飽全家不餓”,靠著三分瓜田,半畝水塘,也能夠吃飽穿暖。


    沙洲是村裏孩子最愛來玩的地方,不光可以肆無忌憚掏鳥窩,抓螃蟹,捉迷藏,還能從梅姑手裏拿到紅薯片、雲片糕,甚至花花綠綠有塑料包裝紙的糖果。一些氣量小的父母嫉妒孩子對梅姑親,嘀咕道:“自個沒兒,就專盯著別家兒,看以後誰給你送終!”說歸說,倒也不會真的恨她。


    這天夜裏梅姑在搖晃中被驚醒,屋頂茅草“唰唰”灑落到蚊帳上,大黃狗“汪汪”狂叫。她嚇得一骨碌跑到院子裏,鞋都來不及穿。等了一陣後,地不再動草屋不再搖晃,可是沙洲林子裏卻有微光透出。


    這麽晚還有人?不會是偷魚的吧。臨近年關,那半畝魚塘可是梅姑的過年口糧。她披衣穿鞋躡手躡腳潛過去,手裏抓緊一根燒火用的鐵鉗。大黃狗搖搖尾巴,忠實地跟上。


    在林子窪地,不可思議的一幕呈現眼前。無數光斑飛舞聚集,形成流動的光幕,光幕中心的枯黃草地上躺著一個光溜溜的男孩嬰兒。那娃兒明顯張大嘴在哇哇哭,可自己耳朵裏就是聽不到半點聲音。


    妖怪?


    若一百人見到這般景象,九十九個隻怕轉身就逃,唯一不逃的那個是梅姑。她孤身住沙洲這麽些年,早已經不知道害怕,更何況朝思暮想的就是一個孩子!


    大黃狗朝前一撲,光斑仿佛受到驚擾,如流螢飛火,竟然旋舞著粘上了狗身。黃狗蓬鬆的毛發如頓時如帶電一般直豎,通體大放光明,有如神犬。它驚慌失措地蹦躂幾下嗚咽幾聲,便迅速安靜了下來,老老實實趴在嬰兒身畔守護,雙目炯炯有紅光透出,好像兩盞燈籠。光斑以肉眼可辨的速度黯淡下去,似乎消散於夜色,又似乎融進了黃狗的軀幹裏。


    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梅姑跪在地上虔誠地磕了三個響頭,慢慢走過去。


    兩個小時後,等惶恐的村裏人都安靜下來,一艘小船悄悄搖出沙洲,沿水道進入虎渡河駛向洞庭湖,船上一個女人一個嬰兒一條黃狗。大地一顫,所有漁民都上岸了,梅姑沒有碰到夜漁的船。誰都知道地震中水麵遠比陸地危險,頃刻間就可能掀起淘天巨浪。


    梅姑充分運用智慧,連夜出走。若等天亮被發現,最好的結果是大家說她老不正經,同野漢子私通弄出個雜種,壞結果是無數人找上門,說孩子是他們的。畢竟在農村,男孩兒還是很金貴的。而最壞的結果是神漢、巫師找上門,說孩子是妖精,當眾燒死。三年前對河趙家村就這樣燒死了一個黃花閨女,說是狐狸精。


    河麵籠罩濃霧,小船靜悄悄順流而下,如一片漂在水上的枯葉。這時候淩晨兩點多了,梅姑沒有看到霧氣彌漫的江堤上站著兩個人,那兩人也不知道幾百米外一葉小舟正無聲無息漂過。


    “咦?”穿土布黑棉襖的老頭扭頭望向河麵,佝僂的身軀陡然挺直,麵上皺紋舒展,雙目瑩瑩泛光,哪裏還像一個鄉下糟老頭子。


    “師兄,有情況?”一鳴臉上閃過一絲詫異,恭恭敬敬地詢問。


    一葦閉上眼睛傾聽一陣,搖了搖頭,睜開眼頹然道:


    “霧氣蘊含天地餘威,宛若膠質,我看不透百米之遙。剛才河麵似有動靜,細聽卻無從分辨,或是魚兒弄出水響吧。十多年前我也曾經遇到過能阻隔神識的妖霧,但詭異陰森,不似這般堂堂正正。”


    “師兄說的是,天兆一出萬物皆伏,這霧沾染了天地威能。不過鶴洲和沙灣今夜都沒有孩子降生,我們是不是多停留幾天,把搜尋範圍擴大?”


    一葦沉吟片刻,道:“等天亮後以兩村為中心,四下走走。”


    “師兄,僅僅兩個人恐怕會有疏漏。炮拳的掌門譚山是地頭蛇,情況熟悉,是不是也叫他打探打探?”


    “哦,準備怎麽跟他說?”


    “這……,還沒有想好。”


    “打消這個念頭。任何過程,參與因素越多情況就越複雜,結果就越不好掌控。何況天機不可泄露,你能保證譚山守住機密?就算他不說,旁人難道不可以根據他的行動推斷蹊蹺?天道運行,自有因果。盡人事,聽天命。我們隻管盡力去找,找著了,那是命中注定;找不著,那也是命中注定。”


    “可這找著和找不著,大不一樣呀!”


    一鳴有點急了,師兄這番因果論聽起來有道理,細思量又糊塗。若一個人注定成功,還需要努力幹嘛?即便是天命之人,若一輩子窩在窮鄉僻壤,又能有什麽造化?


    一葦似乎看穿他心思,微微一笑,道:


    “金鱗豈是池中物,一遇風雲便化龍。”


    一鳴呆住了,苦笑不已。


    這風雲際會需要天道造就時勢推動,天時地利人和齊備,豈是說來就來的?世人隻看見鯉魚紛紛跳龍門,誰見過它化龍遊滄海?誰又規定了金鱗不該是池中物?若是一生不遇風雲,別說化龍,成為紅燒鯉魚都大有可能!


    “滄海橫流,我輩任重道遠呀!”一葦歎息。


    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師兄把自己當什麽人了?修道之人修的是天道,證的是長生,若要匡世濟民,何不入世做官?師兄隻怕是在俗世廝混太久道心蒙垢,又眼見著長生無望,便生出了諸多執念。


    “是!”


    一鳴一口血差點噴出,強壓下暴走的衝動。雖然他不太瞧得起一葦,但畢竟長幼有序,隻好勉強低頭應諾,心中沉甸甸的。


    他一路行過,見到世風浮躁,俗人們無不目光短淺驕奢橫蠻及時行樂。像師兄這種“以天下蒼生為己任”的鄭重語氣,若被俗人們聽到那是一定要發笑的。更何況俗人發明了無數奇妙事物,能飛天入海登月追星,唿風喚雨拔山遁地,何必要尊敬修道之人?你看他庸俗,隻怕他會覺得你可笑!


    一鳴無語地望向夜空,心裏歎息。


    今夜無月,深藍的天幕卻透出些明亮,是快要下雪的征兆。


    三天後下午的虎渡河上,梅姑輕快搖著槳返迴鶴洲,卻是同一葦、一鳴錯身而過。大前天地震之後下了一場薄雪,雖然落地即融,河風卻料峭了許多。但梅姑臉頰滾燙燙的精神倍好,大黃狗威風凜凜地蹲坐船首,好像得勝迴朝的大將軍在巡視。


    前天梅姑趕到大楊樹娘家,說昨兒地震嚇得連夜駕船避難。誰想第二天中午把船泊在茅草街時,有個姑娘突然上船放下一個包袱就跑了。包袱裏麵是一個白生生的娃兒,一張紙條還寫著“十月二十五日”字樣。哎,作孽呀,這麽乖巧的娃兒也舍得丟。


    那姑娘怕還沒出閣,出了這樣醜事指定不能留下娃兒。梅娘你好造化,就把娃好好養大,今後也有個依靠。娘家人聽了這事,個個都很高興。


    娃兒的身份瞞天過海,秘密隻有自己知道,梅姑也不怕今後誰來要人。娃兒身世神秘,梅姑總覺得將撿到那天定作生日不妥,於是擅自做主把出生日期提前了兩個月。況且娃兒白白胖胖,本就不像才出生的。你問繈褓呀?就是一件舊衣裳,不幹淨,丟了。還有那張字條呀,哎呀一陣風給吹河裏了。


    今早七姑八姨趕來,送了些豆粉、白糖、雞蛋。小家夥也爭氣,不哭不鬧,一逗弄就咯咯地笑,清清秀秀白白淨淨,愛煞個人了。


    陽光照在水麵,紅彤彤地泛發出異彩,波光粼粼仿佛一川紅霞蒸騰。小家夥目不轉睛地盯著船後方起伏的波浪,見那浪潮湧上去岸漫過了草莖,退下來卻是比河麵還低,露出了岸邊的石塊根藤和一些黑黑的小洞穴,偶爾還會有毛茸茸灰撲撲的水老鼠從裏麵驚惶地蹦出。


    這世界呈現出的新奇他並不能理解,隻是咬著胖乎乎的手指靜靜看著,陽光中那嫩薑芽一般的小小手指近乎透明,又被渲染成靚麗的粉紅,仿佛紅玉雕成。


    梅姑心中一動,歡喜地瞅著嬰兒烏黑明亮的大眼睛,笑嗬嗬道:


    “你這個小鬼頭,來頭還不小,指不定還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呢。就叫滿江紅吧,別跟著姥姥梅來黴去的。現在姥姥給你洗尿布,等你長大後娶了媳婦可別忘記姥姥哦!”


    洞庭湖區的濕氣較重,這雪花一旦開了頭隔三差五就落上一場。好不容易挨到天氣晴好,卻是一個月之後了。


    這天的夜裏無風,月光皎潔,照得地上黑白分明。在虎渡河靠鶴洲這一側的堤下,兩條穿著厚實棉襖棉褲的漢子勾腰縮頸,把手攏進袖口蹣跚而行,一邊斷斷續續地說著話。這條小路被往來之人踩踏,積雪消融了卻又凝成冰淩,甚是滑溜難行。


    “今兒個怎麽突然收了手?一皮錘打翻梅姑婆搶了小兒跑幾多好,省得冒風頂雪地白走一趟。”


    “你是頭豬,這點事情還想不靈醒。老子有家有口,你也有名有姓,搶了人就跑,梅姑婆還不拚老命,除非殺了她。鶴洲村子裏有人看到俺兩個過去的,出了事你跑得脫?再說,萬一她喊叫起來把炮拳的人招來了,個個都是五大三粗的把式,不打斷你的腿才怪!”


    “那就這麽算了?那個姑婆子錢也不要,軟硬不吃,麻煩得很。”


    “不可能就這麽算了唦!老子拐賣小兒十幾年了,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麽漂亮的,賣到南越那邊去至少要賺五萬塊錢。一個禮拜前李癩子還講想偷走這個小兒,突然就不見了,隻怕是跑了路,白白便宜了老子。”


    “幹脆明兒個趁夜裏來偷,姑婆子如果醒了就一皮錘打死,再一把火把茅屋燒了,神不知鬼不覺。”


    “你狗日的這下靈醒了?要得,先下手為強,省得被別個惦記。”


    “那條狗子蠻兇,有點麻煩。”


    “那還不簡單,找一坨肉上點鬧藥,先把它麻翻。”


    “媽拉巴子,是哪個把這麽大一塊石頭擋在路中間,缺德!”


    隻見十多米外的“大石頭”慢慢立起身,足有一人多高,毛發蓬鬆頭如雄獅,目露紅光,赫然正是梅姑屋裏的大黃狗。它像人一般直立著,隻一步便跨到了二人麵前,張開血盆大口,露出了森森獠牙。


    那二人被一股冷酷至極的意誌籠罩,僵立著連眼珠子都動彈不了,見此情形肝膽俱裂,突然之間栽倒在地,竟然被活生生嚇死了。


    大黃狗探出雙爪拎起二人屍身,甩草把一般拋過了高高的堤岸,隨即傳來冰層破裂水花濺起的聲響。


    天地重歸寂靜,大黃狗緩緩四顧,冰冷的眼眸無任何情緒。數十秒後它伏低身軀四肢著地,眸中紅光熄滅,箭一般竄迴垸中,正是沙洲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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