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聽得門外那一聲輕咳之時,武鬆猛然放開了懷裏的女子。卻自己也不知道怎麽的,隻是不好意思將她扶將起來。對方卻也有些怔怔然,仍匍匐在他勇武的身體之上。兩隻略有些驚惶的眼正瞧著他。

    女人的軀體,是何等香軟又是何等柔美呢!尤其又是自己欣賞乃至心儀的女人,當她衝撞過來之時,仿佛是一團挾著危險的火焰,讓武鬆本存驚疑的心頓時多了幾分衝動,情不自禁就抱持著她,吻了她微顫的紅唇。

    而現在,當對方從自己胸前抬起頭來,愣怔了一會兒之後,那嬌俏的臉上不知是因為羞愧還是憤怒,忽然閃過了一片可疑的紅雲。看到她這種神情,武鬆本來就因為做錯了事而忐忑的心裏,頓時又覺得增添了無數的罪孽了。

    雖說自己被情感的衝動控製著做出了這樣毀人清白的事體,但是,自己現在身無長物,又前途渺渺,哪裏是一個可以托付的良人呢?如果剛才想到了這一層,那麽自己是斷然不會這麽做的了。可是,那時節卻竟想不到這些——幾乎是完全什麽都沒有想,隻是意亂情迷,任由著本能的驅使,並且在親吻之時,腦子裏又出現了十分旖旎的畫麵,真真叫人說不出的慚愧了。

    他看見春梅猛醒了似的,從自己的身上一躍而起,何時也沒見到她這般敏捷的身手,然後對方一連退了三大步,捂著嘴唇,撇下要洗的衣裳,從花園門口另一個立著的女人身邊閃將過去,一下子便不見了蹤影。

    來人正是孫二娘,她臉上帶著微笑,瞥了一眼春梅落荒而逃的背影,調侃地道:“兄弟,——做了什麽莽撞的事了?”

    卻見武鬆神色一黯,半響無語。孫二娘又幾時見過這樣一個莽男兒露出這等神情呢?不過幸好她也是過來人,當時心念電轉,知道這兩人必有情愫,但又必然除了問題,何況像武鬆這樣一個粗豪的漢子,又如何懂得女兒家細膩的心思呢?當下便問道:

    “兄弟。有什麽話便和我說,剛才跑出的小兄弟,就我看來,是個女兒身也不是?”

    武鬆吃了一驚,隻不答話,卻看著孫二娘。孫二娘又笑道:“奇甚麽!我在此地,什麽樣的人也見過,哪裏還分不出一個嬌滴滴的女孩兒來。不過,好端端一個女兒家,卻又為何——”

    武鬆道:“我倒也不是存心瞞著你們,隻是她的身上也擔著幹係。”當下便把當初如何打了老虎,如何做了都頭,如何出去辦事被奸/夫淫/婦殺了親哥哥,如何無意打了春梅,如何誤殺了應伯爵,如何在發配途中重遇春梅,如何到了這裏,統統都說了一遍。隻同床一事,因自覺羞愧,未有言及。

    孫二娘一聽,也知他是有意了,當下激他道:“聽你一說,她倒真是個膽大心細有勇有謀的好女子,你可是還瞧不上人家?”

    武鬆歎道:“豈敢!她這般好女子,廝配我這粗鹵之人隻是有餘,我怎敢嫌棄她?怎奈我一介囚徒,身無長物,將來卻何以立足?何況這一去牢城營又生死未卜,她若跟了我,豈不受苦?”

    聽得此話,孫二娘便想:我這兄弟到底心軟,想不到這麽鐵錚錚的漢子,難得也替女孩兒想得這麽長遠。隻是對於女人而言,這些身外之物、之事,卻都是餘事。最緊要卻是知根知底、知情知趣、知冷知熱。當時便道:“這是什麽話?囚徒又何如了?你的英名那個不知,哪個不曉?誰不知你是吃冤枉的?況且那女孩兒若是自願跟你,便吃苦也勝似調蜜甜,她若是嫌貧愛富,隻圖眼前,做什麽還要逃離西門府?”

    武鬆道:“阿嫂見教的是。隻是我看她這幾日見你們幹些江湖的勾當,怕是不慣江湖生活,若和我一處,哪有不殺人時?我隻覺她那樣的女孩兒,卻不愛秀才書生、吟詩弄月麽?”

    說道這一層,孫二娘也蹙起了眉頭:“這倒也是。不過倒不見得江湖人便找江湖人,你從前殺人卻也不似我倆,隻為報仇雪恨而已。再說,如看不慣血腥場麵時,凡事避讓些也就是了,何況她從前呆那西門府倒不明著殺人,卻軟刀子殺了多少人來?”

    武鬆再待有話要說,孫二娘打斷道:“說到底,你隻怕她不願意。嫂嫂幫你動問一番,也不道是你所托,免得日後尷尬,你意下如何?”

    武鬆聽得此話,一邊歡喜無限,一邊卻又愁緒滿懷,道:“如此便依嫂嫂。”

    孫二娘於是迴轉廚房,上午新藥倒了幾個人,讓人開剝了,收拾停當,直到掌燈時分,卻也不見春梅來吃飯。她偷眼看見武鬆有些焦躁,卻又不敢前去送飯,便親做了幾樣小菜,用食盒盛了,送到春梅房裏去。

    一進門,就見春梅坐在窗前,呆呆的也不知想些什麽。忽聽有人進門,轉臉一看,卻是孫二娘,當下施禮,道了一聲萬福。

    孫二娘忙道:“不必動用大禮。”說著將食盒放在桌子,取出飯食來,明知故問地道:“張小兄弟,為何中午晚間都不見你前來用飯?可是嫌我們飯食粗疏,不合你的胃口?”

    春梅見她這般親切,也沒問上午之事,隻道她並未瞧見自己和武鬆的事,便道:“大姐說哪裏話。隻是今日腸胃不適,故而未曾前去,讓大姐費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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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孫二娘笑道:“不妨。現下可能吃些了?我給你盛些粥來。”說著,作勢便要動身。

    春梅忙道:“不必勞動了,小的委實吃不下。”

    孫二娘見她悶悶不樂,也情知是為了武鬆,但這女孩兒的心思,卻不知到底如何,便也沉默須臾,忽然問道:“因何不樂?”

    春梅不妨被她忽然一問,張口結舌,剛要迴答之時,不料對方更進一步問道:

    “可是為了武鬆?”

    春梅頓時驚出了一身冷汗。勉強定神,問道:“大姐何出此言?”

    孫二娘道:“事到如今,還要瞞我麽?從你在我店中坐下起,我已知你是女兒身份,改易裝扮,化身男子,——這些我也不管。我倒問你,你對我那兄弟武鬆,是有情還是無意?”

    春梅被她咄咄逼人一陣亂問,似被亂棍當頭,耳又聽得談及武鬆,想起今晨之時,隻道被她看見了,隻羞得臉紅勝火,哪裏答得出一個字來!

    但孫二娘其實是並未見著。她隻遠遠瞧見,兩人似很親密,但是卻未親見逾越了禮法。春梅隻是自己心虛而已。因著心虛,又正問著她心上的事,當下心亂如麻,並不知要答些什麽。

    孫二娘見她吃羞,等了一陣卻也無有迴音,待要再問,春梅忽而開口問她道:

    “此事是大姐自己要來問我的,還是武二哥央大姐問我的?”

    孫二娘聽她這般說,不覺好笑:“莫非我那兄弟來問你,你便有意;我來問你,你便無情麽?”

    此話說得春梅羞得低了頭,孫二娘怕事不諧,忙又道:“好妹子,你隻把實話告訴了我,我見著郎情妾意的,卻何必都這般不爽利?”

    春梅道:“大姐此話差矣!武二哥英雄一世,心中隻裝著江湖事、江湖情,他哪有甚兒女情長?就有時,我這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他如何瞧得上?大姐萬萬休提此事。”

    孫二娘一聽,心裏暗暗一喜:她分明也是有意,隻和武鬆一樣,礙於身份迥異,又兼一是囚徒,二是逃奴,前途未卜,因此上都不敢應承。孫二娘畢竟是過來人,又道:“如若武鬆兄弟對你有意,你可願意?”

    春梅一下子抬起了頭,像是要判定這話當中有幾分真假似的,微顫著眼睫,但下一瞬她又低下了頭——因為孫二娘的話引起了她心中的渴盼,可是她又不能立時判定,萬一武二哥沒有那層意思,那又如何呢?

    孫二娘看她的樣子,自覺有□□分意到了:“今日便是武兄弟央我來的,他不好親問你。你如今隻答我願是不願,什麽廝配不上、將來如何,慮它作甚?你二人總都是今日不知明日的人!今日過不去,還想什麽明日?此時不決斷,隻怕過後後悔!——還是說,你是瞧不上我武家兄弟魯莽麽?”

    春梅給她一番話,直說得猶如醍醐灌頂。尤其是聽末了一句,隻覺心口一甜,整個心震震不已。心想也是,不意什麽時候死了,卻連一個家也沒有,連一個能照拂自己的親人也沒有,如今這事,又是武二哥親托人來說合,必是……必是……

    春梅不好意思再想下去,隻微點了點頭,算是應承了孫二娘的說合,孫二娘也是歡喜無限,起身打趣道:“如此我就迴複武家兄弟去了,這些東西便放在這裏——如今總能吃得下了罷?”

    說著,孫二娘便帶上門走了出去。

    春梅等她走了好一會,覺得腹中著實饑餓,這才想要吃飯,剛剛舉箸,卻聽外麵有敲門之聲,春梅以為是孫二娘去而複返,便道:

    “門未栓,自己拉門便是。”

    過了一陣,門沒有開,春梅有些訝異,便走過去,將要開門之時,卻聽門外有人道:“春梅,是我,你且不要開門。”

    春梅聽得是武鬆的聲音,當下也不敢開門了,不知怎的,隻覺兩頰之上,火燒一般,連著背脊、脖子都熱將起來,隻輕聲說:“嗯。”

    武鬆在門外道:“春梅。阿嫂的話,我已聽著了。我嘴拙,說不出那等漂亮話來。隻有一樣,我必不叫你受人欺負,我已和阿嫂商定,我明日去時,著她派兩個得力強幹的人送你去溫縣,若找到你那遠親時便好,若找不到時,仍迴此店中來。我的哥哥便是你的哥哥,我的嫂嫂便是你的嫂嫂,有甚麽事叫他們便了。若有一日,我逢了大赦,便再出來和你完聚,若在牢中遭逢不幸,也有他們兩個替我照拂與你,你若聽我這一言時,我便去了,也無牽掛。”

    春梅聽得這話,心中卻想:武二哥隻想著別人,卻未有替他自己想過,又忽然想起孫二娘的話,隻覺心中忽然充盈著一種說不出的勇力,道:“二哥說差了!何必等到那時?就便明日,我們便成了親……”待要說“圓了房”,卻終究是個未嫁的閨女,說不出口,“你再去牢城營不遲。”

    話一出口,春梅才驚覺自己說了什麽話,隻不知武鬆怎樣迴答。

    卻聽門外武鬆沉聲笑道:“春梅,你實實叫人慚愧!我一堂堂男兒,倒不如你爽快。若你不嫌時,便都依你。——隻苦了你,連累了你!”

    春梅道:“二哥說哪裏話來?若不是你,隻怕今日這世上早已沒了春梅,你對我的恩德,有如再造!”

    武鬆卻道:“如今這話倒也不必說了——我們再在此地多留幾天可好?待一切塵埃落定,我們可要分道揚鑣了,你卻不能隨我去。”

    春梅頓感心中又是一甜:“無妨,我便在此處等你。遠親那裏,不知道就裏如何,不論好歹,我總歸還到此處來。二哥……”

    這一聲喚,本因羞赧而立在門外的武鬆終於隱忍不住,將門拉開,把春梅抱在懷中。一時之間,感激、心許、激動種種心緒紛至遝來,猛然想到那時潘金蓮的影像,不由得慶幸萬分,幸而將有這樣一位讓人又愛又敬的賢妻。不了春梅也有相同的心情,想到那時西門慶對自己的種種侮辱,如今武鬆雖魯莽些,為人卻光明磊落不欺暗室,從今以後,無論何事,有武二哥在,便有千難萬險,也爭無可怕之處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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