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武鬆躺在床上,一方麵因為說服了自己的內心,另一麵又因著對自己定力的自信和酒力的上湧而悠然的睡著了,並不因為春梅躺在自己的身側而動搖。隻是春梅卻反倒因著他躺在身旁而緊張起來。盡管武鬆並未真的碰觸了她,但當他在她身邊睡定乃至睡著了之時,她恍覺身上像是出了一層綿密的熱汗,又忽然被寒冷的窗風吹過,那一層細汗發出之後,全身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戰,酒氣也隨之消散開去。但接著心卻又不自覺跳得格外厲害起來,無論如何也無法入睡了。

    可也沒有其他的事可做,她也不敢轉過身去看武鬆,隻好側著身體眼睜睜地看著裏側的帳幔,仿佛要在帳子的空洞裏看出點什麽來,但是,除了燈檠映著武鬆強健的身體投射過來的陰影之外,什麽也是看不見的,這令她不禁想到,武鬆身體的陰影是否也蓋過自己的身體了呢。而當微小的火焰搖搖不定地晃著之時,那陰影也隨之搖晃著,晃得她的內心也被它引領著,更加難以入眠了。

    何況,往日在西門家所睡的,乃是一張軟綿綿的床,不僅有的舒適的鋪蓋,更有華美的陳設。而這鄉野小店之中,卻隻有硬邦邦、冷冰冰的土炕,這一個多月,早把身體睡得四處酸疼,到今天也不曾恢複,也還不能習慣於睡在這種地方。但平日自己是一個人,白天奔逃得疲倦已極,到晚上早不顧這床的優劣,隻管納頭睡自己的覺,一沾枕頭就能睡過去的。但今天因為武鬆的關係,不能不令春梅覺得難熬了,想到未來多少天都要這樣度過,她的心裏,不由得悠悠歎了口氣。

    好不容易,熬到第一聲雞鳴,春梅想著大概已經到了三更時分,又聽得那兩位公差如雷的鼾聲和武鬆醇厚的鼻息,知道他們睡得沉了,於是伸展了四肢,從床上起來,躡手躡腳地越過武鬆的身體,穿上鞋子,將昨夜曬好的衣服拿進來收進包袱裏,又拿了火石和幹糧,便走出去了。

    又隔了一陣子,武鬆仿佛被夢魘著了似的,腿猛然驚蹬了一下,便從夢裏醒了過來,驚醒之時,他的身上竟也如同春梅似的出了一聲的冷汗,但腦袋卻仍似在夢境中一般,昏沉沉地一時什麽也想不起來。過了一會,大概是清醒了許多,迴想起白天的事,又想到昨夜被迫著和春梅在床上度了一夜,武鬆猛可裏扭頭望去,卻看不到春梅的身影,他於是想到,莫非她是因著昨夜的事,想不開逃走了麽?

    這麽想著,武鬆頓時有些訕訕的,覺得自己好心辦了壞事,但當他抬起眼往桌上望了一望,發現她的包袱還在時,他的麵上不禁漾開了笑容,像是欣喜於日後還能天天見到那美麗可親的臉龐似的,武鬆被一股莫名的振振的心跳聲激蕩著,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這小小的店中,除了他們所住的房間之外,隻有一處是亮著燈火的,武鬆於是順著這燈火找尋過去。果然,還沒進門,武鬆就已經看到穿著青布衣衫的背影了。那衣服本是寬大的,但因著她拿著炊具,衣服便被那動作輕扯著,勾勒出嬌好的身段來。

    武鬆於是迷惑了——何以一路都沒有被看出這是個女人呢?這樣的腰身難道會是粗壯的男人所能長得出的麽?何況又映著灶裏這樣的紅豔豔的火光,即使隻看得見背影,又包著男人的青布頭巾,也分明是個可愛的女人呀。

    是個美豔到英銳的女人呀。

    這麽一想,武鬆便又記起昨晚喝酒之時春梅那嫣然的神情,腳步便情不自禁地放慢了。就在他慢慢地地走到門口,眼神一直看著春梅之時,卻不妨對方像是知道他來了,迴過頭來對他極默契地微微一笑,深黑的眼波和他的目光輕觸了一下,仿佛把內心的波動展示給他看了似的,緊接著她又仄著頭轉了迴去。那一刻,武鬆頓覺又控製不住心的猿動了,但這是與那日初見潘金蓮之時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因為心分明不隻是因為她的美麗而動,而是因為——

    武鬆沒有想下去了。他的心裏漲滿了從未體會過的心緒,讓他感到既可怕又溫存,可是他卻沒有辦法來分析這兩重分明對立卻又共存著的思維,但似乎也不必把它們用強力壓製下去,因為自己仿佛是在享受這樣的心緒似的。

    這麽一想,武鬆便放鬆了自己,在春梅舀了舀鍋裏的東西,準備過去燒火之時,他便走上前去,趕在她前麵坐在灶台前麵,用火鉗夾起了一把捆好的秸稈,塞進了灶裏,帶著那股溫柔的情緒對她道:

    “我來罷。”

    他的舉動和話語換來了她又一次的微笑,兩人便一個燒著火,一個用勺子攪動著粥,免得它粘在了鍋底,粥的香氣漸漸地從鍋裏飄散出來,使得空氣裏也充滿了一種氤氳的溫柔了似的,它不僅停留在春梅微笑著的臉上,也停留武鬆被灶火照得紅彤彤的臉上,因著兩人好一陣子都沒有說話,這份溫柔也就顯得更為靜默了。

    武鬆既喜歡這種靜默,但又立刻感到自己的心緒被這靜默攪得亂了,引起了昨日那般銷蝕英雄豪氣的聯想,便覺得非得要說點什麽來打破這靜默,就問春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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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麽起得這樣早?”

    春梅答道:“醒得早了,又沒甚麽事做……”

    話音未落,武鬆又塞了一把秸稈進去,一邊打斷她道:“莫不是因為我才不睡的?”

    此話一出,他就聽見春梅的鼻端輕“嘿”了一聲,像是責怪又可笑他莽撞的問題似的,好一會才答道:“倒有一些是因為武二哥。”

    雖然自己說了直爽的話,但沒料到她竟也迴答得這麽直爽,武鬆反倒沒有話可說了,但又不能不迴答,隻好順著她的話道:“是麽……那便是怎樣?”

    春梅又嘿然笑了一聲,武鬆聽得她的笑聲,不由得去設想她那與笑聲同時閃亮著的眼波了,但聽她接著帶了幾分狡黠地道:“武二哥睡得好麽?現下天也並不晚,昨夜你又喝了酒,為什麽起得這樣早呢?”

    這話問出來之後,武鬆便小吃了一驚,接著感到這問題像是針對著他的問題而提出來的,又覺得這話裏有別的意味,不由得感到有幾分困窘了,說不出話來。

    他所想不到的是,春梅也因為自己的失言困窘著,當下便想要岔開話題,道:“武二哥,目下你可有什麽打算?”

    武鬆答她道:“有什麽打算?如今行到末路,我想先去了孟州衙門,發到牢城營後,再做計較。如逢大赦,便迴鄉去再結果了那兩個狗男女。”又想了一會兒道,“倒是你,我原先沒想著會如此不便,你往後若還跟著我們,倒怕你女孩兒身份……”

    春梅打斷他道:“什麽女孩兒不女孩兒的?武二哥說笑了。我實實在在,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兒,隻是羸弱些。往後路上,都要承武二哥照應了。”

    武鬆聽她這般說,心下的忐忑頓時消了大半,笑道:“也是,既是個男兒,倒也沒尷尬了。你昨日裏說,要去河南溫縣,那裏可是有你的親眷?”

    春梅迴道:“是有個遠方叔公在那裏。”

    武鬆聽她話裏不甚肯定,追問道:“是可靠的人麽?”

    春梅歎了口氣道:“我們失散日久,我隻知他在溫縣落腳,其餘一概不知。”

    武鬆又問道:“即是如此,你如何便要投奔他呢?你便沒父母兄弟,同房的親眷麽?”

    一句話問得春梅差點落下淚來:“武二哥,你有所不知。我的家裏原本也甚是殷實,隻因有一年黃河泛濫,河東鬧了大災,我的爹娘又都早死,撫養我的叔叔也因這災荒破落下來,其餘親眷,如今早已不知去向。——那時我便被從河東引領出來,賣在了清河縣。現在隻有這個叔公,沒逃災時,來往得勤,他又是有名的善人,我眼前乃是一時情急逃奔出來,不去投靠他卻又去投奔誰呢?”

    聽了這話,武鬆不禁對這女孩兒又多了一份同情,想來也是,若不是被逼無奈,好人家的女孩兒,誰願意給人當牛做馬,挨打挨罵呢!何況幼時,自己總算還有親哥武大相依為命,不像她,總是孤苦伶仃處在那等汙濁之地,遇事也沒人商量,更何談保護於她!現在她所投奔的對象,也隻是“病急亂投醫”罷了。

    隻是,同情是無用處的。即使現在他武鬆有了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相惜之感,對她的處境卻是無能為力,他除了幫助她一路平安地前行之外,對於這女孩兒的將來,他卻是完全無法幫得上忙的。

    武鬆於此,再一次地感到自己滿身力氣的無用了,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對這女孩兒起了一種慚惶的感覺。一種像是允諾了什麽卻無法實現似的愧疚浮上了武鬆的內心,但是,他明明是什麽也沒有允諾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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