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春梅被武鬆道破了她的秘密,張口結舌隻站在那裏,卻又見武鬆一把話說完,許是見她一副傻不愣登的樣兒,便從那柔薄又堅毅的唇邊閃出一絲笑影來,跟著速速垂下了眼簾,眼眸也一低,便轉頭過去,她就再看不見他的神色了。

    春梅看他離去,走得幾步便走遠了,連背影也不複再見,她卻仍把目光望向門首,似乎剛剛那個笑影還存在似的,一隻手卻悄悄地抬了起來,在唇上輕撫,跟著又到眉間撫了一撫,發現的確掉了不少粘上去的毛發,但臉上因紅腫了,隻是木木的,因此先前並不曾發覺粘在上頭的毛發掉了。

    那麽,武鬆之所以會發現它掉了,定是先前湊近了看到的,怪不得用了那樣驚詫的表情瞧她了!

    不過,他卻並未因為發現了她的秘密來要挾她,反而轉過頭來提醒她不要露了形跡,這也不能不讓春梅覺得詫異,感覺到他雖則為人有暴烈勇豪的一麵,但卻又有心細如發的一麵,就像他的形貌一樣,讓人覺得有些矛盾,不過這矛盾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春梅便聽了武鬆的勸告,留在店中,盤桓直到天黑,方才離去。迴去見了月娘,隻說打聽得西門慶卻還在潘金蓮處勾纏,問臉上傷時,也隻推說是失足在柱子上磕著了,並不提見了武鬆的事。卻被月娘告訴她:昨晚西門慶沒出去,在孟玉樓處歇息了。說話間,又給了春梅消腫的藥膏,也不叫她鋪床疊被,讓她下去歇息了。

    當夜春梅自迴房歇息,一夜便苦想到,武都頭明日若再上官府,定不能得償所願,若是一旦動手,卻不知殺不殺得了西門慶?心中隻是忐忑,不止憂心自己的前途,也替那好漢武鬆擔心,若真個死在西門慶這等人手裏,實在謂為可惜;但若是西門慶被他殺死,自己說不得又要被轉賣了,前路如何,實在一片渺茫。

    第二日,春梅早早就起來服侍月娘,昨夜隻是不能安睡,起來時頭便昏昏沉沉,說不出的疼痛,服侍起月娘時偶有些小紕漏,月娘疑心她是磕著了臉,把腦袋磕暈乎了,就叫她自去休息。

    春梅卻也不肯,捱到下午,剛服侍了月娘和來的薛姑子吃了午飯,正要收拾了碗筷下去,眼角見一道人影急匆匆地走將來,春梅轉過頭去,見了來人,立刻吃了一驚,那昏暈的頭霎時清醒了,隻顧盯著來人,連碗都顧不得收拾了,一味扭著頭看那人進來,盯著她腫脹了的臉,皺著眉頭問她道:

    “春梅你的麵上怎的紅腫了?”

    來者正是西門慶。

    春梅站起身來,一邊捂著臉,一邊眼睛快速地在西門慶身上看了一看,見他沒拿著平日不離身的川扇子,又道:“迴爹的話,今晨不意在廊下磕了一迴,因此腫了。”一邊說,一邊心中暗暗奇怪:怎地他今日還能迴來,莫不是知縣大人沒有依著武都頭抓了他?若是如此,武都頭的鋼刀也須放不過他,他怎麽還有命迴來?難道是武都頭失了手,沒能殺掉西門慶,反而被他所害?

    但看西門慶的表情,卻也不像是得勝的樣兒,倒像是十分後怕,現在他來到吳月娘這裏,且看他如何說。

    春梅便打發了人將桌子收拾幹淨,又命人烹了兩杯江南鳳團牙茶給吳月娘和西門慶二人,方才退到一邊,心中暗暗替武二著急。

    見西門慶呷了一口茶後,仿佛驚魂初定,左手一招,仿佛才發現手裏的扇子沒了,對吳月娘道:“娘子,今日才真是得脫牢籠,消去了天大的一樁災禍。”說著,又飲了一口茶,將杯子擱在桌上。

    春梅一聽他說,消去了天大的一樁災禍,便猜是為了武都頭的事,也就更為留意了些。

    那吳月娘自忖春梅是她的心腹人,做事也不避她,免她反生了疑心,問道:“昨夜你急著支出銀兩,看來是有了效用了?”

    西門慶笑道:“那是自然。昨晚我那心腹家人來保、來旺,身邊帶著銀兩,連夜將官吏都買囑了。今晨武二便在廳上指望告稟知縣,催逼拿人。知縣大人早已得了我的銀子,哪理會他?隻推脫了,還了武二狀子,下廳去了。”

    吳月娘便喜道:“這便好了!那武二告不了官,又沒錢沒勢的,哪裏還有什麽門路?官人果真逃過了這禍事!”

    西門慶道:“那便得這麽容易?你須知他是打虎的英雄,豈是甘願白白受氣的人。我當時便在縣衙,和你一樣,以為他無計可施,便和皂隸李外傳、還有我那兄弟應伯爵去獅子樓吃壓驚酒,哪想得到,那武二此時竟尋至生藥店前,要尋我廝打,又不知被哪個夥計,泄露了我的行藏,說我在獅子樓與人吃酒。”

    一番話說得春梅好不心驚,隻聽吳月娘也驚道:“那可也曾被他尋到了?”

    西門慶道:“清河縣才多大地方?獅子樓又是縣裏出名的酒樓,武二那廝平日也少不得在那裏吃過酒。我正吃酒在熱鬧處,應伯爵搶了我的扇子去看,說話隻想我把那扇子送他,我那扇子是五十兩紋銀買來的,豈肯輕易給他?他隻玩賴著要,當時我忽然一陣福至心靈,不知道是什麽緣故,把眼向樓窗下看,隻見武鬆似兇神般從橋下直奔酒樓前來,我便知他來意不善,不覺心驚,欲待走了,卻又下樓不及,扇子也不要了,隻推說更衣,便走往後樓躲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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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梅一聽那扇子竟被應伯爵要了去,暗道“要糟”,武都頭若認錯了人,打死了應伯爵的話,豈不是白白送了一條性命?

    吳月娘也被那西門慶嚇得雙手合十,直念“阿彌陀佛”,又問:“那武二後來怎樣?”

    西門慶麵有得色,道:“我在那後樓,聽得前樓那武鬆幾聲喝罵,再是桌子、碟兒盞兒都打得粉碎。又陣拳腳,也不知道把誰打了下去,再來外麵就沒了聲音,我大著膽子走出去時,見那方保甲把武二捉著,連酒保王鸞並兩個粉頭包氏、牛氏都拴了,竟投縣衙裏去了。”

    春梅見他說到被武鬆嚇得屁滾尿流,連出去也不敢時,不由得暗暗發笑,仿佛是武都頭替她出了惡氣一般,心中頓時熨帖了好幾分。但聽得武鬆被捉去了縣衙,又情不自禁為他擔憂起來:若真個捉入牢中,內裏可有人送飯?若又真個打死了人,定要問下死罪,好好一個好漢,便被這對奸夫淫|婦害死了,端端可惜!

    又不知到底如何,隻好伸長了耳朵又聽。

    果然月娘問道:“怎麽就便捉住了?——那武二怎的甘願就伏?”

    西門慶道:“也合是我運氣,那武鬆不認得我,錯將那應伯爵當成了是我,把他倒撞著丟在了街心,又自己跳將下去,兜頭兜臉隻是一頓痛打,可憐我那兄弟,便替了我早到枉死城去了!”他嘴裏說著可惜,嘴邊卻早就掣出笑來。

    聽了這話,吳月娘心安了些,也飲了口茶道:“真是菩薩保佑。那太歲打死了人,現下去了縣衙,少不得要捱些苦頭。”說著,又想了一迴,方道:“武二那廝可問下了死罪?若不死時,終是一患。”

    西門慶點頭道:“還是娘子想得周全。我這便去差來旺兒帶些物事饋送知縣、吏典,隻教休輕勘了武二。”

    說完,他將那一雙風流的眼色在春梅身上滴溜溜地一轉,看到她臉時,立時眉頭一皺,收迴了目光,似是厭惡那紅腫似的,接著轉過身去,仍是一搖一擺地去了。

    春梅從他遞過眼色來開始,便要移開雙眼,卻見他看了自己一眼之後,那眼中原本的輕浮忽的不見,隻是皺著眉時,她忽覺臉腫了並不是件多麽不好的事。

    不過,現下武都頭錯打死了人,被陷在了獄中,這事追究起來,還是因為她錯教了他辨認西門慶的方法,教他認得那扇子,卻打錯了人。那川扇是西門慶用來勾纏婦女的利器,平素萬萬是舍不得拋下的,誰知竟會被應伯爵拿去呢?

    武鬆去獅子樓時,西門慶一借口更衣,躲到後樓之後,應伯爵定然將扇子百般玩耍,武都頭又是暴烈脾氣,那時也不分青紅皂白先打了自己一拳,這時必定怒氣衝天,將那應伯爵當做西門慶,打死方休。

    雖說那應伯爵也有該死之處,但武都頭終究是沒能報了仇,在縣衙之中,也有他的熟人,定會有人告訴他西門慶未死的事。西門慶未死,武都頭大仇未報,卻又要被仇人陷害,問成死罪,解往東平府去了,若那知府也是個不曉事的,武都頭的一條命當真就要這麽斷送了——倒不如殺了仇人再死,也不枉了那一身的武藝與豪氣。

    在臨死之前,他會不會想到自己呢?會不會怨恨於她,怪她指錯了方向,害他殺錯了人?

    不知怎的,一思及此,春梅隻覺心裏一陣慌亂,仿佛這禍事真是她惹出的,要擔著害他性命的幹係了。隻可惜,看目下的情形,吳月娘已無必要派她外出,就算想見武都頭一麵,將此事解釋清楚,去酒樓裏叫一桌菜送去,再送他一點銀兩打發官差,也全都是不可能的事了,想到這一點,春梅也不又覺得極其鬱氣了。

    不過,春梅那時的確沒有要為西門慶遮掩之意。在春梅的心中,雖說暗忖著前路,不過倒是真有幾分希望西門慶死的心思,她想起那日所見的武大,雖則形容醜陋,但卻真真是一個老實的人,對老婆也是沒一點敢高聲的,雖說兩人是不配至極,但這樣的人,怎就該死?殺人須不是殺雞!

    再說那西門慶,禍害了多少好人家的女兒,拆散了多少夫妻,斷送了多少人命,還自以為風流瀟灑,其實是頭頂生瘡腳底流膿,已然爛到根了,若是活著,不知還要害多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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