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腹重創,似乎有什麽東西吞噬了髒腑,破體而出,留下猙獰的傷口,久久未能愈合,那猴頭命懸一線,苟延殘喘,強撐到今時,著實不易。周吉慢慢挪動視線,目光觸及一根赤銅棍,耳畔轟然巨響,腦海中泛起無窮恨意,牙關咬得咯咯作響,忍不住踏上半步,伸手欲攫取,又強行按捺下衝動。魔女立於一旁靜靜注視著他,眉頭微蹙,似有些擔心,不過魔主曾鄭重告誡她,周吉的氣機與那人相連,如非必要,切勿擅自插手,以免攪動機,橫生枝節。


    注視良久,激蕩的心緒漸次平息,周吉收迴腳步,低聲自語道:“原來……原來是一條赤銅鑄恨棍……”他逃離庭之時,此棍尚未出世,破荒頭一遭目睹,腦海中自然而然浮現“鑄恨”二字,同處深淵,識見無礙,冥冥中的一線意,將二人漸拉漸緊,周吉覺得渾身不自在,仿佛陷落蛛網的飛蟲,掙不開,逃不脫。他命中注定,隻能是那饒一具身外分身嗎?


    周吉定了定神,決意打破窠臼,稍作反抗。他暗暗催動魔功,施展“蝕詒神通,驅使魔氣灌注鐵猴體內,分化侵蝕,將其轉變為魔眷屬,若能成功,一來挽迴了鐵猴一條命,二來給自己增加一枚籌碼,來日麵對那人,腰杆能稍稍硬氣幾分。那人是懸於頭頂的利劍,氣機牽引,隨時可能出現,周吉不再掩飾修為,傾力施為,黑暗之中魔氣如潮水翻湧,將鐵猴團團裹住。


    如同迴到頑鐵母胎之中,鐵猴蜷縮起身體,陷入沉沉龜息,意識混沌如初,未經點化。周吉全神貫注操縱魔氣,爭分奪秒,無效旁顧,魔女忽然心中一動,似有所察覺,無聲無息退了出去,卻見風雪之中,一魔物親衛負著包裹彳亍獨行,正往鐵猴棲身的洞穴而來。她微微皺起眉頭,傾注魔氣轉化眷屬正當關鍵之時,不容打擾,她身形由濃轉淡,化作一抹若有若無的虛影,隨風而去,暗暗使了個神通,將對方的腳步拌了一下。


    魔神通詭異,以有心算無意,丁二郎正埋頭趕路,忽然腳踝一疼,似乎不心踢到了堅冰,僵硬發麻,身軀隨之失去平衡,打了個踉蹌,包袱摔了出去,大大的果子滾落山崖。北地苦寒,冰雪地,風屏穀卻是少有的溫暖之地,契染經營數百載,囤積血食之餘,也種了一些耐寒的果樹,品種雖不多,別有一番風味。魔物喜食血肉,甚少對果子感興趣,丁二郎為結交鐵猴,隔三差五拾掇一些,巴巴地給它送去,隻是這一遭流年不利,不心摔了個稀巴爛。


    丁二郎揉了揉腳踝,望著四散的果子,長長歎了口氣,俯身拾起幾枚完好的,在胸口擦了擦,狠狠咬上一口,翻來覆去嚼了一迴,似乎耐受不住滋味,又吐了出去。腳踝疼得厲害,熱辣辣一抽一抽,他低頭琢磨片刻,覺得空手探視鐵猴不大妥當,不如改日攜果子再去,以免壞了情分。丁二郎拿定了主意,折了根樹枝當拐棍,一瘸一拐摸下山去,從始至終都沒有發覺魔女從中作祟,隻以為是個意外。


    魔女逐走丁二郎,從虛空中顯出身形,她俏生生立於洞口黑鬆下,拔了一根鬆針,在指尖揉來搓去,忽然雙眉一挑,目光投向左首。無數黑煙憑空而作,紛紛匯聚,顯出魔將勃戮的身形,雙手握於胸前,朝魔女躬身見禮,神情甚是莊重,言簡意賅,將風屏穀中局勢一一稟告。西方之主樊隗迫退山濤與郎祭鉤,樊拔山進駐風屏穀,麾下魔物掘地三尺,似乎在搜尋什麽要緊物事,為避免與彼輩發生衝突,魔將及眷屬入地道暫避,留在穀中的止有勃戮和狄羅二部。至於周吉麾下的眷屬,貓狗十幾隻,人丁單薄,被勃戮視若不見,連魔女也無意問起。在她看來,那隻是周吉修煉“蝕詒練手的粗坯,好比大匠雕刻佛像,先以尋常邊角料嚐試一二,待有了把握,再焚香齋戒,沐浴更衣,取主料大材下手,一氣嗬成,神完氣足。


    樊隗為深淵意誌侵染,全靠魔主以神通壓製,有古佛迦耶擔保,魔女並不擔心他過河拆橋,既然魔物勢大,他們樂得退避在後,保全實力。入深淵以來連番血戰,魔將傷而不死,無一隕滅,麾下眷屬卻死傷不一,折去了近半,好在樊隗氣候已成,他們從破陣攻堅的主力淪為偏師,也在情理之中,畢竟這是魔物的深淵,魔物的血戰。樊隗究竟在找什麽,魔女雖不明了,卻略有幾分猜測,大抵與迦耶脫不開幹係,不過此事與她無關,置身事外,靜觀其變即可。


    她揮揮手,命勃戮退下,雙眸投向風雪深處,猜測著那饒行蹤。周吉隻是一具身外分身,得迦耶指引,修煉包羅萬象魔書,對她不無恭敬,一向將胸中的桀驁掩飾得很好,彼此相處還算融洽。但在那正主跟前,她的姐妹又會是怎樣一番際遇和境地?深淵的空下,無有界壁阻隔,她能感應到另一個自己的氣息,虛無縹緲,如手中的沙,握得越緊流失越快,不去念及,又纏繞於心底,輕輕撥撩……魔女心中有些惆悵,這是魔主降臨的征兆,她們的相會之時,大概是不遠了……


    樊拔山接管風屏穀,微露招攬之意,倉穀糜沒怎麽多猶豫,便改換門庭,投入西方之主樊隗麾下,收編穀中殘兵,為新主效力。形勢逼人,石火騮柯軛牛主動投靠倉穀糜,風屏穀就此易幟,成為西方之主打入北地的一根木楔,進可攻退可守,骨鯁在喉,威脅著陰酆王和郎祭鉤的地盤。


    風屏穀亂了數日,局勢漸漸平息,倉穀糜分了個駐防的差事,領了一幹老弱病殘看護血食,可以想見日後閑得發黴,再難有出頭的機會。不過倉穀糜並沒有失落,他不是西方之主的心腹嫡係,冷落一旁也在情理之中,至少樊拔山容得下他混日子,沒有斬草除根的意思。丁二郎耽擱了數日,見沒人姑上他們,搜羅了一些果子,屁顛屁顛趕去探望鐵猴,然而這一次令他大出意外,洞穴深處空無一人,鐵猴連同那根赤銅棍消失的無影無蹤,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過。


    他舉著鬆明佇立許久,心中既悵然,又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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