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霞子低下頭避而不答,自顧自說下去:“玄女留下一句上聯,‘落花島中花落客’,囑咐她在落花島清修,耐心等待。她說花落花開,花開花落,終有一天,會有一個男子來到島上,不假思索念出下句,那就是她丈夫的轉世。落花島中花落客,垂柳堤畔柳低垂,對得很是工整……你……終於來了!”


    說罷,她緩緩抬起頭,用清冷的眼神靜靜注視著申元邛。


    在她的眸光之中,申元邛看見了自己的影子,或為男,或為女,生,老,病,死,在塵世裏輪迴掙紮,如同一葉扁舟,任憑風浪顛簸。他覺得胸悶,就像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揪住,不能唿吸,艱於視聽。不知怎地,申元邛忽然想到????????????????了小時候在庭院裏玩耍,雷雨到來前悶熱煩躁,地上大群螞蟻搬家,他殘忍地拆散它們的隊伍,用腳踩,用尿淋,竭盡所能折磨它們……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原來他也不過是一隻螞蟻,承受命運的玩弄,無力反抗,幾近於崩潰!


    碧霞子沒有料到他的反應如此強烈,眸光一閃收去法術,稍一猶豫,安慰道:“一切都已經過去了,有我在,郎君無須擔心重墮輪迴。我會竭盡所能,度郎君成地仙的……”近在遲尺,嗅到她芬芳的體香,申元邛漸漸平靜下來,塵緣未盡,度己成仙,這些傳說裏才有的好事,竟然會是真的?一些異樣的念頭潛滋暗長,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隱隱覺得惶恐。


    碧霞子收迴玉手,輕輕拂動衣袖,不知施展了什麽仙術,桌上的碗快湯水瞬間消失無蹤。她站起身來,微笑道:“郎君泛海而來,飽經風浪,難免是累了。請隨我來,有一間雅室專為郎君而設,虛閉多年,今日終於迎來了主人!”


    申元邛有些茫然,亦步亦趨,跟隨她踏入西首的廂房。室雅何須大,花香不在多,一桌一椅一床而已,四處落滿了花瓣,清香撲鼻,纖塵不染。碧霞子斂袂請郎君安歇,正待轉身離去,申元邛一時衝動,情不自禁地抓住她的手,脫口道:“別,別走!”


    這是他們第一次親密接觸。申元邛看見自己的手穿過她的手


    ,沒有任何軟玉溫香的觸覺。碧霞子這才察覺到他並非活生生的人,頓時臉色大變,皺眉道:“咦,你怎麽有形而無質?趕緊告訴我,免得自誤!”


    碧霞子的神情有些緊張,令她感到不對勁的並非對方是鬼非人,而是她為何遲遲沒有察覺,直到肌膚接觸的一刻才幡然醒悟。修持多年,難道連這點眼力都沒有嗎?同樣詫異的還有申元邛,他怔怔望著碧霞子,張口結舌,無數淩亂的景象掠過心頭,光影交錯,又曆曆在目。


    迷迷湖湖,半睡半醒……手腳麻得厲害,天地仿佛倒壓下來,眼前一片黑暗……大腿被什麽東西撞了一下,痛徹骨髓……手一鬆,撲倒在海中……雙腿一蹬,腳掌踩到堅????????????????硬的岩石,從海中探出頭來……映入眼簾的是一座巍峨大山,夕陽緩緩沉入山後,霞光璀璨似錦……


    下一刻,海水推動殘破的木筏,重重打在他後腦上。這一擊的力量是如此之大,顱骨四分五裂,腦漿迸流,他連哼都沒哼一聲,一頭撲倒在水中,鮮血染紅了海麵,屍體載沉載浮,漸去漸遠。血腥味引來兇殘的屠夫,無移時工夫,暗流湧動,一條條鯊魚接踵而至,張開血盆大口,將屍身吞噬殆盡。


    然而申元邛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斃命,一道虛影從屍身中飄出,雙腳離開水麵,像沒有分量一般禦風而行,徑直迎向落花島,比飛鳥還要輕捷。清涼的夜風迎麵吹來,波濤翻滾,卻一點都沒有沾濕他的衣衫,身軀隨之由虛轉實,當他踏上島時,形貌已與活人無異。


    人怎麽可以遊蕩在海麵上?除非是鬼!一念及此,申元邛終於意識到自己已經死了,從此跟父母兄弟陰陽相隔,永世不能再見。悲從中來,鼻子一酸,兩行熱淚滾落臉龐,他哽咽道:“這……這究竟是……怎麽迴事?”


    碧霞子安慰道:“鬼修煉成仙,就像人死變鬼一樣尋常,況且我有仙術,郎君大可放心,無須悲傷。”她匆匆離去,片刻後拿了一隻瓷罌迴來,裏麵貯存清泉升許,用手捧著小心翼翼灑在申元邛身上。


    “這是‘百花之液’,是我每日子午之交


    ,從花心采得的一點精華,可以跟瑤池的天漿甘露相媲美,人灑在身上即刻成仙,鬼灑在身上即刻成形。你把剩下的都喝了,我再采石心花煉藥,服下以後可證鬼仙。”


    申元邛鬆了口氣,原來成仙這麽簡單,看來此番是因禍得福了。他連忙把瓷罌中剩餘的“百花之液”喝下,一道冰涼的液體沿著喉嚨淌入腹中,骨節劈啪亂響,通體無比輕鬆。仙家妙藥,果然有洗毛伐髓的奇效!


    碧霞子不無遺憾道:“數百年積蓄,一朝耗盡……不過為了你也值得!”


    “百花之液”令申元邛重鑄人身,一股暖意從丹田騰起,望著碧霞子的神情姿態,他心中蠢蠢欲動,壯起膽子拉住????????????????她的手。這一迴玉手在握,溫軟滑膩,碧霞子有些矜持,又有些害羞,師尊告戒過她,命中注定的孽緣,推不開,逃不脫,她暗暗歎了口氣,沒有斷然拒絕。


    申元邛拉著她並肩坐在床沿,問東問西,講一些不著邊際的話。他說起與船員打交道的經曆,碧霞子隨口道:“郎君很會講笑話嗎?”


    申元邛搜腸刮肚,想了一個雅俗共賞的笑話,清了清嗓子道:“有一家人,兩個兒子吃中飯,問父親用什麽下飯,父親說,古人望梅止渴,你們可以把掛在牆上的醃魚,望一眼吃一口。過了一會,小兒子突然大叫,阿哥多看了一眼,父親大怒,說,鹹殺了尹!”


    碧霞子不覺宛爾失笑,那一刹,如春花綻放,滿室生輝。申元邛心馳神搖,不能自已,不知是不是“百花之液”的緣故,口幹舌燥,腹中越來越熱。他顫抖著伸出手去,攬住了碧霞子的肩膀,湊到她耳邊道:“我留在你身邊,每天講笑話給你聽,好不好?”


    隔著衣衫,碧霞子肌膚柔滑,身子微微顫抖,軟得像沒骨頭一樣。她臉上泛起了紅暈,有些猶豫,半推半卻,低聲念道:“心如一片玉壺冰,未許纖塵半點侵。霾卻玉壺全不管,瑤池直上最高層。”


    她在委婉地勸說申元邛,然而這一刻,他隻是一個按捺不住欲望的凡人。申元邛沒有慧根,他聽不懂,他隻想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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