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王談性正濃,話題不離淮揚的風俗掌故,郭傳鱗對此所知甚少,隻有聽的份,唯唯諾諾,沒機會插嘴。伴君如伴虎,雖然很長見識,念及淮王身上的仙符,郭傳鱗總有些膈應,仙城像一座大山,牢牢壓在頭頂,在修道者的法術跟前,江湖功夫有如小孩的把戲,根本不值一提,這令他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夜色漸濃,張元引著一幹奴仆擺上酒宴。菜肴不多,每一盤都是地道的揚州風味,精致整潔,酒是上好的女兒紅,醇香濃厚,迴味悠長。郭傳鱗嚐了幾筷子,覺得似曾相識,這幾道揚州菜的風味,似乎是出自劉大家之手。


    淮王酒量很大,心情舒暢,放開量喝了整整一壇女兒紅,眼神依然清澈如水。郭傳鱗酒到杯幹,陪著他一杯接一杯猛灌,後勁湧上來,漸有些醺醺然。


    淮王道:“埋在地下十幾年的女兒紅,壇子裏的酒液隻剩下一半,旁人都兌了清水喝,你我喝得是原液,加倍醇厚,也加倍醉人。”


    “是,王爺法眼無差,這酒上口不覺得衝,後勁比老白幹都大。”不知是不是醇酒的緣故,郭傳鱗渾身燥熱,舌頭不大利索,好在神誌還十分清醒。一個念頭忽然閃過腦海,淮王應該不至於在酒中下藥吧?


    淮王起身拍拍他的肩膀,眼神炯炯逼人,笑道:“你可聽到衡河一戰的消息?淮軍中了埋伏,全軍覆沒,胡觀海死在亂軍中,我那位大哥啊,嗬嗬,折了一條得力臂膀!”


    他所說的“大哥”,就是當今天子所立的儲君梁治平,直到此刻,淮王才遏製不住興奮,親口透露了戰況。閔逵既死,“鷹線”已斷,郭傳鱗雖是初次得聞,卻不露驚訝之色,顯得成竹在胸,他起身為淮王斟滿美酒,奉敬一滿杯,為淮王賀喜。


    淮王仰頭飲下杯中酒,長長舒了口氣,淮軍覆滅,中原空虛,天京猶如敲碎硬殼的核桃,邗軍隨時都能借“清君側”之名北上。但這還不夠,他還要等,等胡人南下,等河北三鎮局


    勢危在旦夕,等天京城中的父君按捺不住,急調邗軍北上。


    他目視郭傳鱗,毫不掩飾欣賞之意,沉聲道:“令師果然是信人,投之以桃,報之以李,當年韓家滅門慘案的罪魁禍首,隱於天京城後宮內,身份尊貴,非令師可撼動。”


    淮王的生母乃當朝皇後,母儀天下,眾矢之的,自然不會幹涉朝政,天子後宮佳麗三千,稱得上“身份尊貴”這四字的,寥寥無幾,唿之欲出。郭傳鱗目光閃爍,順著他的口氣猜測道:“莫不是嬪妃之屬?”


    梁元昊後宮有一後、四夫人、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禦妻,皇後以降,貴妃、淑妃、德妃、賢妃四夫人俱是正一品,昭儀、昭容、昭媛、修儀、修容、修媛、充儀、充容、充媛九嬪已是正二品,能讓淮王說一句“身份尊貴”,當為四夫人之一。


    淮王徐徐道:“後宮之中有一人,雖非皇後,貴似皇後,令師如有意深查揚州韓府謀逆案,不妨從此入手,或有眉目。”直到最後,他也沒有明說幕後之人究竟是誰,不過以韓兵的心性手腕,不難查個水落石出,郭傳鱗甚至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淮王是不是存了為其母掃清障礙之意?君王後宮,是天下最藏汙納垢之地,連嬪妃都能以“莫須有”的罪名誣陷大族,抄斬滿門,這等勾心鬥角的勾當,還是留給韓先生去傷腦筋吧。


    隻是他如何才能將消息送迴夾關?傷腦筋啊傷腦筋!


    淮王隻說風月,不再談正事,美酒佳肴如流水般送上,喝了一壇又一壇,越喝眼神越透亮,竟是千杯不醉的海量。魏通判的千杯不醉,是天賦異稟,淮王的千杯不醉,十有八九是體內仙符使然,郭傳鱗奉陪了半宿,半是真醉,半是裝醉,好不容易熬到終席,這才踉踉蹌蹌迴房歇息,栽倒在床上唿唿大睡。


    撤去殘席,奉上熱茶,淮王喝了幾口,興奮之情蕩然無存,低頭沉思片刻,隨口問道:“郭傳鱗此人,你覺得如何?”


    張元垂手立於一旁,斟酌道:“性情堅忍,心狠手辣,卻並非絕情無義,可籠絡,不可脅迫。韓兵收了個好徒弟,青城派可望中興。”


    淮王微微頷首,韓兵與郭傳鱗是兩枚至關重要的棋子,不容有失,“辣手觀音”馮笛潛入揚州城行刺,事發突然,令他有些惱火。這背後有沒有東宮儲君的身影,還是純粹的江湖仇殺,已經無關緊要了,當此關鍵時刻,必須斬斷華山派伸出的黑手,以免橫生枝節。


    他屈指輕輕敲擊著窗欞,道:“斷了一條臂膀,還有另一條,邗軍若遣一支偏師,夜行晝伏,千裏奔襲,能否一舉剿滅華山派?”


    張元不覺皺起眉頭權衡利弊,思忖片刻道:“華山派持白道牛耳,聲名顯赫,在江湖的勢力極大,背後又有仙城撐腰,眼下還不是動手的時機,不妨尋個由頭暗中掣肘,讓他們無暇旁顧,也好消停些。”


    “哦,如何掣肘?”


    張元道:“華山派有意合並泰山、衡山、嵩山、恆山組成五嶽劍派,千秋萬載,一統江湖,明裏暗裏反對者非是少數,由此入手,事半功倍。”他知曉淮王心性,著眼大局大勢,細節自有一幹屬下謀劃,隻看結果,無須多說。


    淮王頷首應允,將此事交由張元處置,想了想又問道:“河北三鎮近況如何?”


    “河朔羊氏經營河北三鎮,根深蒂固,如今鐵了心站在東宮一邊,要人給人,要錢財給錢財,心腹之患,最好及早拔除。”河朔羊氏與華山派不同,沒有仙城扶持,隻是尋常的豪商大族,有道是官商勾結,羊氏在朝中定有內援,說不定還是什麽炙手可熱的高官,但在一心奪去大位的淮王跟前,不值一提,說滅也就滅了。


    淮王揮揮手道:“讓鄧將軍便宜行事,動靜小一些,莫要暴露了行蹤。”


    張元應了個”是“,河朔羊氏的命運,就此定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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