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知府醉醺醺鑽出轎子,扶住管家柳易的肩膀,踉踉蹌蹌朝內宅走去。他喝過頭了,酒液在肚子裏鬧騰,喉嚨口漾著酸水,一陣陣惡心湧上頭,忍不住朝路邊大嘔不止。


    腸胃像一隻揉皺的布袋,兜底翻過來,翻過去,賀耀祖直嘔得頭昏眼花,眼淚鼻涕齊流,連黃水都吐空了,這才覺得好過些。他從柳管家手裏接過毛巾,胡亂擦了把臉,不去看那堆汙物,大著舌頭呻吟道:“魏通判真是好酒量,我都醉成這般模樣了,他還一杯接一杯,若無其事。唉,本官甘拜下風,自歎不如!”


    柳易微笑道:“通判大人號稱‘千杯不醉’,他的酒量深不見底,揚州城都赫赫有名。”


    “人才啊,人才!那些鹽商被他灌得服服帖帖,立馬答應壓低鹽價……”賀知府佝僂著身軀,又是一陣惡心,柳易在他背上輕輕拍著,好一陣才緩過勁來。


    “不能再喝了,說什麽都不能再喝了,這樣子喝下去要短命的……”


    “老爺,我扶您到書房去歇一歇,喝杯熱茶,進碗白粥壓一壓。”


    賀耀祖揮揮手道:“白粥?我什麽都不想吃,不要熱茶,弄杯涼水漱漱口倒是真的。嗯,去小釵房裏,我累了。”


    柳易遲疑道:“老爺,還是先去書房吧。”


    賀耀祖有些意外,不滿道:“為什麽一定要去書房?”


    “郭教頭從黃昏起就在書房外等候老爺了,一直等到現在。”


    賀耀祖迴過神來,不禁打了個寒戰,殘留的酒意盡數化作冷汗,那封吞下肚的書信在眼前晃動,他這才發覺,自己來揚州這些天,委實什麽都沒有做。韓兵在信中說的清清楚楚,要他盡快給郭傳鱗謀個出身——知府私聘的拳棒教頭也算數嗎?想到這裏,他有些心虛。


    “這可怎生是好……”他不小心嘟囔出了聲音。


    柳易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道:“老爺,您擔心什麽?”


    賀耀祖苦笑一聲,“說實話,我真有點怕見郭教頭,他是草莽出身,我擔心……你知道……”


    “老爺,要不要我陪您去?”


    柳易心下了然,知府大人多半有把柄落在對方手中,故此猶豫不決。


    “你?你去有什麽用!”


    柳易沉默片刻,道:“小的年輕時也學過一點三腳貓的工夫,就算拚了這條性命,也要保得老爺周全。”


    “你有這份心很好,不過沒到這個地步,郭教頭對我倒是一向恭敬,他今天來找我,定有要緊的事……”賀耀祖突然意識到什麽,急忙閉上嘴,心中一陣恐慌,柳易終歸是魏通判引來的人,有些事還得瞞著他。他這是怎麽了?醉酒誤事,囉裏囉嗦,說了不該說的話,可別惹禍上身!


    “是,老爺。”


    “你先迴去吧——對了,到巡夜的奴仆那邊瞧瞧,別叫他們喝酒賭錢,老老實實看緊門戶。”


    柳易答應一聲,扶著知府大人穿過大堂,來到西首的書房前,這才告辭離去。


    郭傳鱗果然在書房外等候,手邊放著一杯清茶,碧綠如新,沒有一絲熱氣。他起身上前見過賀知府,抱拳行禮,恭敬有加,神情沒有絲毫不耐,這讓賀耀祖心裏舒坦些。他和顏悅色地問道:“郭教頭,深夜來見本官,有何貴幹?”


    郭傳鱗笑吟吟道:“冒昧打擾大人了,還請大人進書房,屬下有事相求。”


    賀耀祖稍稍放下心來,有事相求總是好事,他就擔心郭傳鱗仗著背後有韓兵撐腰,挾恩圖報,失了恭敬之心。他矜持地點點頭,推門進書房,燃起蠟燭,扶著太師椅慢慢坐下,慨然道:“郭教頭有什麽事隻管開口,隻要本官力所能及,一定不會推辭。”


    郭傳鱗吞吞吐吐道:“大人,屬下有個不情之請,不知當說不當說。”


    賀耀祖的感覺越發好起來,他撚著胡須道:“你隻管說來。”


    “屬下不比大人滿腹經綸,大字不識一籮筐,隻會些上不得台麵的粗淺功夫,故此想在軍中謀個出身,博取戰功,將來也好封妻蔭子,為祖上爭光。”


    “嗯,你有上進心,這是好事!”賀耀祖聞言喜出望外。揚州城鹽商聚集,油水何其豐厚,他這知府當得風雅滋潤,有聲有色,哪裏肯輕易放手。韓兵遠在夾關,


    山水相隔,手再長也伸不到揚州,郭傳鱗卻是一直留在府中,有道是“抬頭不見低頭見”,又道是“請神容易送神難”,保不定什麽時候露了馬腳,鬧出事端來。如今他主動提出投軍,對賀耀祖而言,真比寫了一卷好詩更讓人高興。


    郭傳鱗微笑道:“不過屬下出身草莽,無人引薦,投軍也隻能當個走卒,刀槍無眼,生死難料,大人……”


    “郭教頭隻管放心,我這就修書一封,推薦你當個什長,至於今後的前程,就看你的造化了。”賀耀祖滿口答應下來,他覺得以揚州知府的身份,推薦個把親信不在話下,軍中也要給他幾分薄麵。


    “多謝大人。大人,屬下打算投入邗軍,在鄧將軍手下當差。”


    “鄧去疾鄧將軍?”賀耀祖臉色微變,覺得這事有些難辦。


    郭傳鱗敲釘轉腳,一口咬死,道:“是。屬下打聽清楚,小鄧將軍愛兵如子,有口皆碑,在他麾下做事讓人放心,還請大人成全!”


    “待我想想……待我想想看……”賀耀祖低頭沉思,覺得十分為難。鄧去疾是大梁國三朝元老鄧樸鄧老將軍之子,統領五萬邗軍駐守江都大營,位高權重,炙手可熱,郭傳鱗野心不小,顯然不是區區什長能打發的,在小鄧將軍麾下做事,最起碼也要當個親兵才說得過去,憑他一個知府,倒有些開不了口。


    郭傳鱗見他遲遲沒有答複,麵露難色,不似推脫作偽,當下道:“大人如有不便,不妨相請小鄧將軍來府上做客,屬下同席作陪,大人隻須引薦一二,能否說動小鄧將軍,就看屬下的本事了。”


    這倒惠而不費,可以一試,賀耀祖生怕他再提什麽難辦的要求,靈機一動,有了個一舉兩得的主意,爽快地答應下來。


    郭傳鱗客氣一聲,道:“如此有勞大人了。夜深了,大人早點歇息,屬下先行告退。”


    賀耀祖暗暗鬆了口氣,起身相送,郭教頭自稱出身草莽,不上台麵,在他看來完全並不是那麽一迴事,他心存忌憚,甚至有點害怕跟對方打交道。不過好在他決定投軍覓個前途,引薦給小鄧將軍這件事,一定要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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