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傳鱗直挺挺躺在床上,心有餘悸,在厲軾溫潤的目光注視下,他有一種強烈的衝動,將所有真相和盤托出,一吐為快。若在從前,他無法遏製這種衝動,但吞噬妖物的血肉,使他肉身強悍的同時,意誌也堅硬如鐵,每每話到嘴邊,就臨時改了說法。


    記憶如沉渣,從心湖深處泛起,往事如潮水,頃刻間淹沒身心,他淒涼地想:“當年爹吃小妹的時候,我也吃了,吃弟弟的時候,我也吃了,吃我娘的時候,我也吃了!他們沒有挨過餓,不知道挨餓的滋味,如果有一碗熱騰騰的肉端到你麵前,你根本不會在意是什麽肉!”


    “爹最喜歡的人是我,在他心目中,小妹、弟弟還有娘,都沒有我重要。他分肉給我吃,還把我留到最後一個。當他對我舉起菜刀的時候,我用削尖的木棍捅穿了他的肚子。是我殺死了爹,我看著他對我笑,好像在鼓勵我吃掉他,活下去!”


    “我吃了爹,我活了下來。在我的身體裏,有兩個人,一個是吃了爹娘小弟小妹,活下來的禽獸,另一個是嘴角幹幹淨淨,什麽都沒做,被張癩痢救下來的小子。我沒有崩潰,沒有失去理智,我的心腸硬得像石頭。無論什麽時候,無論在誰跟前,都不能說實話,隻能撒謊……”


    不知為什麽,迴憶往事,他不再像以前那麽痛苦。


    屋外風聲嘹亮,洪鯤守在隔壁,一動不動,郭傳鱗臉上泛起冷酷而堅忍的微笑。華山派這一攪局,出乎意料,那位厲掌門可不簡單,莫說韓兵韓大略,就是息條山的妖物追上來,隻怕也討不得好,他這才入師門的小龍套,不顯山不露水,正好渾水摸魚。


    郭傳鱗前前後後尋思了一迴,確認自己並未說漏嘴,這才放下心來,厲掌門雖然古怪,卻也看不透他的底細,有誰會想到,他的力量來自吞噬妖物血肉,深藏不露,收發自如?他合上雙眼,沉沉睡去。


    區區一個叛兵,又跟青城派的韓兵糾纏不清,李一翥心存芥蒂,並不看重郭傳鱗,既然掌門吩咐了,他也隻得接


    下來,原本打算迴到落雁峰後再行拜師之禮,但匆匆一夜過去,到得第二日,掌門又特意問起,倒不能再拖延了。


    華山派乃是江湖中數一數二的大門派,擇徒極嚴,入門儀式繁瑣講究,但在千裏之外的葛嶺鎮,連祖師爺的畫像都沒有,隻好一切從簡。郭傳鱗聽從李一翥的吩咐,先給掌門磕了八個頭,再給師父磕四個頭,然後見過諸位師叔,各磕一個頭。一圈頭磕下來,他的額頭紅裏透亮,模樣有些滑稽。


    厲軾微微頷首,他對郭傳鱗的印象還不錯,能坦然正視他的目光,心思霽月光風,三代弟子中少有人能做到這點。該問的都問過了,至於韓兵和青城派的事,沒必要當著徒弟的麵打聽,以後找機會再仔細盤問。他揮揮手說:“今日暫且從權,等迴到華山,再不足拜師之禮。大夥都散了吧。一翥,你來迴奔波辛苦了,帶傳鱗去鎮上散散心,喝幾杯熱酒解乏。”


    他目光敏銳,早看出李一翥使力過猛,血氣鬱積於胸,雖是癬疥小患,能及早紓解最好,拖久了有傷根本。


    眾人向掌門躬身行禮,魚貫退下,郭傳鱗跟在李一翥身後,亦步亦趨,一路走出庭院。


    二人來到鏢局東院,李一翥喜歡敞亮,挑了一進大院落,視線越過高牆,可以望見遠處連綿起伏的山嶺。李七弦像蝴蝶一樣飛出來,叫了聲“爹爹”,將他迎進屋,又朝郭傳鱗眨眨眼,笑道:“郭師弟吃了嗎?”


    郭傳鱗搖搖頭,當著李一翥的麵,他老老實實,不敢隨意說笑。


    李七弦眼珠一轉,提起桌上的茶壺,倒了一碗溫茶遞給李一翥,又倒了一碗遞給郭傳鱗,道:“先喝口茶解解渴,待會師姐請你去吃好吃的。”


    李一翥咳嗽一聲,仰頭一飲而盡,自個兒又倒了一碗,端在手裏,瞪了女兒一眼,道:“去把你洪師兄找來,一起出去走走,順便吃個飯,給你小師弟接風。”


    “就知道爹爹最好了!”李七弦歡唿一聲,匆匆忙忙向外跑去


    。


    李一翥望著她輕捷的身影倏忽不見,歎了口氣,扭過頭問郭傳鱗:“秦丫頭說你本性忠厚,你是那樣的人嗎?”


    這算是當頭一棒,直指本心?郭傳鱗稍一猶豫,道:“忠厚談不上,在叛軍中混了這些年,什麽勾當沒見過,難免沾染上一些不良習氣,亂世之中,兵荒馬亂,不這樣的話也無以自保。”


    李一翥有些意外,摸著下頜道:“說說看,都有哪些不良習氣?”


    “叛軍不是領軍餉的正規軍,腦袋掛在褲腰帶上打仗,貪婪,暴戾,涼薄,機警,燒殺擄掠,雙手沾滿鮮血。染缸裏落白布,再也洗不清,整日介與這等人廝混,耳濡目染,終是不幹淨,日後弟子有不妥之處,請師父狠狠教訓,絕無怨言。”


    李一翥看了他半晌,心中念頭數轉,將準備好的訓斥咽迴肚中,道:“你雖得掌門看重,拜在華山門下,老實說,為師對你知之不深,也談不上成見,總之入了華山派,就要夾緊尾巴老老實實做人,把貪婪、暴戾、涼薄什麽的都改掉,機警還是留著吧!”


    “是。”


    李一翥似乎記起了什麽,鄭重提醒道:“洪鯤是你師兄,李七弦是你師妹,要和睦相處。機靈點,尤其迴到落雁峰——沒事的話別往秦丫頭那邊跑,她姑姑脾氣古怪,不好相處。”


    郭傳鱗心中一動,小心翼翼問道:“不知秦姑娘的姑姑是哪一位?”


    “是你馮笛馮師叔,外號‘辣手觀音’。離她遠一點,當真得罪了她我也說不上話,護不住你……”


    郭傳鱗心中轉著念頭,“馮師叔,難道是那個倒豎眉的怨婦?”


    “你馮師叔……”窗外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李一翥住口不言,隻聽李七弦一迭聲嚷嚷道:“爹爹,洪師兄來了,咱們快走吧,再遲就趕不上了!”


    李一翥拿女兒沒辦法,搖搖頭,起身往屋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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