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再度轉為驕陽,如火如荼,中原大地江河幹涸,赤地千裏,民眾不堪其擾,盜賊蜂起,攪得四方不寧。


    茫茫東海水汽蒸騰,一絲風也無,天光雲影下,碧梧島是湛藍寶石上一點翠綠瑕疵。


    司徒凰站在碧玉梧桐下,眼簾低垂,鼻息沉沉,似睡,似醒,神遊物外。


    盧勝魂不守舍,翹首以盼,司徒掌門有通天徹地之能,答應替他重塑肉身,卻遲遲沒有動手,眼看著元嬰一天天虛弱下去,他等得心焦,不敢催,又不敢走,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沒頭的蒼蠅,團團轉。


    元嬰出竅,遨遊萬裏,朝發蒼梧,夕至縣圃,然而盧勝尚未修煉到此等境界,失卻了肉身,元嬰如野鬼居無定所,惶恐不安,再拖上個十天半月,隻怕元嬰潰散,百年的苦修成南柯一夢。


    碧玉梧桐亭亭如蓋,先天乙木之氣滋養著司徒凰的身體,綿延不絕,每時每刻都發生細微的改變。不同於妖族以天地元氣日月精華淬煉軀體,成就“琉璃”、“金剛”、“鐵檀”、“玉晶”等諸般法身,七卷無字天書,修至大圓滿,旨在凝煉不死不滅的三十二如來金身。


    一氣化三清,化的是三具身外化身,三十二如來金身,卻是隻得一具,有三十二相,八十種好。


    敗而後成,破而後立,當年妖鳳穆朧突破通天陣,一飛衝天,摶扶搖而上九萬裏,逃出生天,降落在東海,吃盡碧蘿派門人,拖著殘破之軀,踏遍碧梧島,在三株碧玉梧桐下得了七卷天書,參悟萬載,終有所得。


    然而通天陣逆轉乾坤,威力無窮,妖鳳的傷勢一日重似一日,雖得天書,也隻能望而興歎,無力修煉。與其苟延殘喘,不如置於死地而後生,穆朧思忖再三,決意以三昧真火**,脫胎換骨,更生為幼鳳,棄“穆朧”舊稱不用,自名“司徒凰”,險而又險地度過最初數千年,甫一塑就妖身,便即修煉七卷無字天書。


    妖鳳五行親火,得益於碧玉梧桐下的先天乙木之氣滋養,進展奇速,一路勢如破竹,數十年間,接連破境,業已步入渡劫,著手凝煉三十二如來金身。


    金身成就不易,錯非太一宗來勢洶洶,她斷不會離開碧玉梧桐,出手相逐。


    司徒凰一入定,就是七天七夜。


    在這七個晝夜裏,盧勝每時每刻,每分每秒都在等死,死亡必然降臨,不知何時降臨,他忍受這煎熬和折磨,心性一天天扭曲,咬牙切齒,一夜白頭。他不敢怨恨司徒凰,但他對太一宗恨之入骨。


    元嬰虛弱不堪,希望變成絕望,正當他切齒惶恐之際,司徒凰從碧玉梧桐下走了出來。


    盧勝忙不迭迎上前去,滿臉希冀。


    司徒凰打量著他小小的身軀,淡淡道:“元嬰出竅,肉身毀壞,延命之法無非奪舍與合體二途。你願奪舍,抑或合體?”


    合體乃是邪魔外道延命的手段,以魂魄融合為根基,寄存於妖物的軀體內,意識不滅,修為不減,壽元亦可增加三五百年,但後患無窮,往往性情大變,殘暴嗜血,逐漸喪失神誌,最終淪為一具行屍走肉。


    盧勝心知肚明,魂魄奪舍,元嬰修為盡失,碧梧島不養廢人,活著,就等同於死去。他咬著牙道:“弟子願跟妖物合體,殺上連濤山尋仇,食其肉,啖其血,敲其骨,吸其髓,寢其皮,薅其毛……”


    司徒凰打斷他,“太一宗那幾人,你沒有機會的


    。”


    迎頭一棒,盧勝一口氣堵在胸中,無處宣泄,憋了良久,恨恨道:“至少壽元倍增,老而不死,熬到底,在仇人的墳頭上跳舞!”


    司徒凰看了他一眼,估摸一二,道:“既然如此,也罷——”她伸手一招,從海邊攝來一頭碩大的黑甲龍龜,不由分說,將盧勝的元嬰往龍龜體內一按一抹,施展大神通,催動合體之術。


    盧勝連連慘叫,痛不堪言,識海之中,龍龜的魂魄氣勢洶洶撲上前,與他戰作一團。成敗在此一舉,生死在此一搏,盧勝忍著痛,奮起餘力,拚命廝殺吞噬,二道魂魄滾滾激戰多時,盧勝勉強占得上風,將龍龜禁錮於一隅。


    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盧勝精疲力盡,再無餘力融合魂魄,他將頭尾四肢縮入殼中,龜甲上浮現出一張人臉,怨毒之色溢於言表,臉頰抽搐了幾下,合上眼簾沉沉睡去。


    司徒凰看得極準,這頭黑甲龍龜亦是久煉成精的老妖,以盧勝的魂魄之力,恰好能將其降服,既然他要“熬到底,在仇人的墳頭上跳舞”,贈他一頭龍龜合體,再好不過了。


    魂魄融合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少則數年,多則十載,司徒凰了卻盧勝的心願,正待迴到碧玉梧桐下凝煉金身,忽然心有所感,舉頭望向極西之處的高空。


    “還不死心嗎?”


    她閉上眼,再睜開時,瞳孔已經變作淡金色,身影一晃,衣衫獵獵作響,疾投西方而去。


    彤雲滾滾而來,潮水般淹沒了青空赤日,雷聲隆隆,金蛇狂舞,東海之上風起浪湧,驚濤連天。


    “小心,那是雷火劫雲!”潘乘年一踩先天鼎,試圖將其收入鼎中,不想雷火劫雲被妖鳳吸入體內,重加洗煉一番,已跟太一宗無緣,非但不聽使喚,反而劈下十數道雷火,逼得他不得不暫避鋒芒。


    若在平日,潘乘年全力催動先天鼎,多花些工夫,自能將雷火劫雲降服,但妖鳳隱身於一旁,虎視眈眈,他哪裏敢分心,當下足踏先天鼎,降在海濤間。


    楚天佑知道妖鳳的厲害,也不托大,與師兄並肩而立,二十四顆定海珠環繞周身,此起彼伏,護得周全。


    滔天巨浪被定海珠一鎮,頓時安穩下來,東海平靜如鏡,波瀾不驚。


    九黎禦煉妖劍飛在空中,雷火接連劈下,沒入他體內,泯滅無蹤。他審視著雲與海之間的虛空,長笑道:“司徒凰,九黎在此,何不現身一見!”


    等了片刻,久久不見迴音,九黎朝潘乘年頷首示意。潘乘年探出五指,施展“五氣朝元”的大神通,天地元氣鼓蕩,勘破一切虛妄。


    虛空之中,司徒凰的身影若隱若現,若真若幻,縹緲如輕煙。


    潘乘年擎出靈台方寸燈,托在掌心,燈火搖曳,一點微光照徹天地。


    司徒凰不聞不問,隻顧盯著九黎的雙眸,臉色變幻,低聲道:“請了厲害的援手來,難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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