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今天陪一位婆婆來市中心的遊樂園,我開的車,他坐在副駕駛……”他陸鳴殊一點一滴、把顧潯一路上跟剛才玩碰碰車時的表現詳細跟對方說了。


    一直強撐著、好似雲淡風輕的人這時候仿佛一隻受傷的獸,坐在旁邊休息區的長椅上,脊背彎塌下來,神色頹然。


    “程醫生,這樣做真的有用嗎?”


    程醫生:“當年那場車禍對顧先生造成了很大的心理創傷,目前最有效的辦法就是給予適當的刺激,進行係統脫敏,循序漸進地讓患者麵對。”


    這番話在陸鳴殊第一次找到程醫生的時候對方就是這麽告訴他的,這也是為什麽剛才他非要哄著顧潯玩碰碰車。


    因為他知道這種方法有效,他當年不就是被他爺爺一次次扔進浴缸裏,任他怎麽哭喊求助都不心軟嗎。


    事實證明的確有效,他就從落水的陰影中走出來了。


    可同樣的事情放到顧潯身上,他就舍不得了,因為他知道這個過程有多痛苦、多難以忍受,他心疼。


    “根據您剛才的描述,我覺得這種方法對於顧先生而言還是可行的,而且您今天選擇的對象很合適,碰碰車是適合兒童玩樂的項目,我們在心理上更容易認同這個項目是安全的……”


    程醫生給了他不少有用的建議,陸鳴殊聽著,緩緩吐出一口濁氣:“知道了。”


    出發時天氣晴朗,迴去時卻下起朦朧的細雨。


    孫婆婆興致很好,一路上同他們講今天遇見的人、吃的小零食、看見的有趣東西。


    “我們家那個老頭子啊,在天上看見了一定羨慕得很。”


    她臉上掛著笑,不管什麽時候說起自己的老伴,孫婆婆總是這樣一臉幸福。


    陸鳴殊以前理解不了,現在卻隻覺得羨慕。他悄悄看了眼身旁的人,後者神色冷硬,看著並不高興。


    今天的碰碰車給他帶來的刺激實在太大了。


    “小顧、小陸啊,你倆後來玩什麽了?我看那個過山車那裏好多人的,你們玩了嗎?”


    陸鳴殊瞟了身旁人一眼,短促地“啊”了一聲。


    他後來是在距離碰碰車項目很遠的一張長椅上找到的人,顧潯垂著腦袋坐著,手裏捏著一瓶喝了一半的冰水。


    陸鳴殊不敢刺激他,輕輕走過去坐在旁邊。顧潯沒趕他走,同樣也不跟他說話,兩人沉默著坐了很久。


    明媚的陽光不知什麽時候躲了起來,溫度比早上出來時還要低。陸鳴殊起身到附近的便利店買了兩罐熱飲,硬塞給顧潯一罐。


    “喝點熱的吧。”


    “剛才……對不起。”


    “不用跟我說抱歉。”顧潯抬起頭,看著他,“我知道你是為了什麽。但是沒必要,我不需要你這樣做,這跟你沒有關係。”


    有關的。陸鳴殊心想,是我害你失去父母,變成這樣,怎麽可能沒有關係呢。


    而且就算沒有這層關係,你是我的心上人,你所有的一切都跟我有關係。


    但最後陸鳴殊什麽都沒有說,前者是不敢說,後者是不用說,按照兩人現在的關係,顧潯一定不會相信。


    所以他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而是問:“那顧醫生,現在你可以跟我提一個要求了,顧醫生想要我做什麽?”


    他表情這樣茫然無辜,顧潯看著他,捏著那罐熱飲,另一隻手卻鬆開他的手,嗓音冷淡:“要求我已經提過了,陸總這是不準備遵守承諾嗎?”


    我希望陸總不要再跟著我。


    陸鳴殊的心又開始痛,他從來不知道原來言語可以這樣傷人,顧潯說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利刃剜在他心口。


    但承諾是他做的,也失去了孫婆婆這個借口,為了不讓顧潯再覺得他是個言而無信的騙子,隻能遵守承諾。


    所以他閉了閉眼睛,緩慢地、艱澀地擠出一聲:“好。”


    另一邊,顧潯同樣也在想這件事。當年那場車禍之後,他一度對坐車產生抗拒,甚至看到車從旁邊經過都會感到害怕。


    後來經過一段時間的心理治療,這種情況才漸漸好轉。但治標不治本,他內心對車、和坐車這兩樣仍舊感到畏懼和排斥。


    他跟陸鳴殊說不後悔救人,可不後悔不代表就能接受。失去雙親的痛苦是一場長達二十來年的夢魘,直到如今還在囚困著他。


    隻是後來他開始努力不讓自己表現出來,最初是不想讓爺爺擔心,後來是習慣了。習慣將這些隱藏起來。


    卻沒想到被陸鳴殊發現了。


    路上握他的手、在孫婆婆提卡丁車的時候幫他解圍、逼他坐碰碰車……顧潯對這些事很敏.感,他能猜到陸鳴殊這麽做的意圖。


    但是沒有用,當年他的心理醫生不是沒有試過類似的方法,最後都失敗了。


    何況是麵對陸鳴殊。他不想再在這個人麵前露出任何狼狽的姿態。


    從前的那些已經夠了。


    哪怕他在心裏告訴自己一百遍,這個人或許是真心想幫他走出來,也總有一個聲音輕易將那一百遍否定


    “別傻了,他就是想看你笑話。”


    “他又在騙你,他就是這個騙子,別再相信他。”


    那後來的半天,他在遊樂場裏四處逛了逛,陸鳴殊遠遠地跟在後麵,以為自己做的神不知鬼不覺,其實他都知道。


    他進店裏吃飯,陸鳴殊躲在外麵啃麵包,他進紀念品商店給護士們挑禮物,陸鳴殊就在門口的柱子後麵無聊地踹牆壁……


    無非還是怕他承受不住,在擔心他,才要這樣跟著。


    但從前的深情都是假象,顧潯心想,他又怎麽確定,這次不是假的呢。


    第119章


    孫婆婆卻對此一無所知,她看顧潯臉色不對,關心道:“怎麽了小顧,累著了?”


    顧潯:“嗯,是有點累。”


    “那就睡一會吧,很快就到了。”陸鳴殊說。


    外麵已經開始下起小雨,車廂裏很暗,顧潯索性真的閉上眼睛,聽著淅淅瀝瀝的雨聲,居然真的睡著了。然後做了個夢。


    夢裏他迴到10歲那年的冬天,跟著父母去a市探望王叔叔一家,迴程路上,夜色很暗,他因為剛剛做了一迴小英雄,興奮得停不下來,拉著媽媽跟他一起唱歌。


    他從小就沒什麽藝術天賦,唱歌畫畫統統不在行,所以哪怕幾首耳熟能詳的兒歌,都能唱走調,父母被他怪腔怪調的歌聲逗得直笑,顧潯自己也咯咯咯地笑。


    “今天的這個小弟弟長得真漂亮啊,像娃娃一樣,長大了一定更漂亮。”小顧潯突然說。


    顧媽媽也說:“是啊,如果是個女孩就好了,說不定我們阿潯能把她娶迴家。”


    顧爸爸趁著紅燈,扭身笑道:“想什麽呢你,人家高門大戶,你還想讓你兒子娶個大小姐迴來啊?”


    “那怎麽不行。”顧媽媽不服氣,“我們兒子那麽好,娶個大小姐有什麽稀奇的,是不是啊兒子?”


    顧潯身上穿的還是漂亮小弟弟的衣服,毛衣跟羽絨服都短了一小截,卻意外的暖和,而且香香甜甜的。


    他想了想小弟弟那張臉,重重地點頭:“嗯!”


    顧爸爸顧媽媽齊笑起來。顧媽媽捏著顧潯通紅的手,剛剛在冰天雪地裏凍了那麽久,手到現在還是很涼:


    “兒子啊,媽媽是開玩笑的,不需要什麽大小姐,我跟你爸,我們啊,最大的心願就是你過得好,隻要你平安長大,我們就很高興了。”


    車子即將駛向下一個紅綠燈路口,周圍的空間忽然變得扭曲而破碎,父母的臉也模糊得看不清。


    四周光怪陸離的景象讓顧潯感到害怕,他想喊自己的父母,喉嚨卻發不出聲音,而身體裏有個聲音在不斷地嘶吼著:“不要再往前了!停下來!停下來”


    可車子還在繼續向前,顧潯仿佛聽見父母的說笑聲,又像是誰的哭聲,緊接著就是一陣劇烈的碰撞,什麽東西碎裂的聲音在耳邊不斷炸響。


    顧潯感覺整個人被從椅背上高高拋起,甚至有那麽幾秒,他覺得自己的靈魂已經從身體裏飄出去,然後眼前就徹底陷入了黑暗。


    意識卻還有殘存,恍惚中他聞見濃重的血腥味,120急救車的警報聲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


    他身上很痛,仿佛每寸骨骼都被碾碎了,他想就這麽暈過去,暈過去就不會再痛了。


    可事與願違,他始終保持著那一絲清醒,畫麵長久地定格在這裏。


    不知過了多久,他發現自己又迴到了不久之前,車子即將駛向下一個紅綠燈路口,無窮無盡的恐懼籠罩著他,他想製止悲劇的發生,卻什麽都做不了……


    從這一刻開始,時間仿佛開起了某種循環,顧潯開始不斷重複這個痛苦的過程:


    車子駛向下一個路口,接著是碰撞、破碎、鮮血和昏暗,幾秒、或者十幾秒後,他又迴到了那條平坦的馬路上,車子即將駛向那個帶給他痛苦的紅綠燈路口……


    時間在不斷迴溯和重複,顧潯的記憶卻並沒有消失,每經曆一次,他的痛苦就成倍地增加。


    到後來他幾乎陷入了崩潰,在昏暗的車廂裏大喊大叫,踹著、踢著、撞著,“停下來!停下來!別再往前了”


    他的身體不斷長大,剛開始還是10歲的樣子,到這時已經完全長大,變成了現在的模樣。


    他蜷縮在椅背上,捂著耳朵、閉著眼睛,但那些可怕的聲音還是無孔不入地鑽進他身體深處,讓他根本無處可躲。


    又是一次撞擊。


    顧潯聽見尖銳的物體刺進血肉的聲音,滴滴答答的聲音響在車廂裏,而他卻不敢睜眼睛,顫抖著用身體去撞破碎的車身。


    像他之前無數次做過的那樣。


    但這次等來的不是疼痛,在他身體撞過去的同時,有人伸出胳膊,將他抱進了懷裏。


    “別怕阿潯,別怕,有我在,沒事了,別怕。”


    “都已經過去了,不會有事的,別怕。我會一直陪著你。”


    那人的聲音溫柔極了,說話時總像含著笑。


    他溫柔地輕吻顧潯的臉,從他的眉眼鼻,到染著鮮血的嘴唇,像在對待什麽易碎的珍寶一樣,小心翼翼。


    “寶貝兒,對不起。”那人的嘴唇還在他唇上摩挲著,顧潯惶惶然地想,你是誰,為什麽要跟我道歉呢?


    而他溫柔的聲音仿佛破開黑暗的一束光,將籠罩在顧潯周圍的痛苦跟恐懼驅散。


    顧潯慢慢地、試探性地睜開眼,迎上的就是一雙含情帶笑的眼睛,眼尾微微上揚,狡黠的像隻狐狸。


    四周那些光怪陸離的景象不知不覺已經消失不見,沒有源源不斷的鮮血、沒有破碎的軀體,也不再有昏暗。


    他置身在燦爛的暖陽之下,周圍是孩子們的歡聲笑語,那人靠近他,吻住他的唇,朝他說:“寶貝兒,我喜歡你。”


    “寶貝兒。”夢裏的聲音和夢境外的聲音重疊在一起,顧潯倏地睜開眼,發現車子已經停在他家單元樓下。


    而他腦袋枕在陸鳴殊肩膀上。


    “抱歉。”他立刻坐直身體。


    陸鳴殊揉了揉肩膀:“沒關係。”接著又說,“下車吧,車裏睡不舒服。不過我中午忘記吃東西,有點餓,能上去討杯水喝嗎?”


    狐狸似的眼睛凝視著他,和夢裏如出一轍。


    雨比之前更大,嘩啦啦的叫人看不清外麵的景色。可能是因為剛做過那樣一個夢,顧潯沒有馬上拒絕。


    這讓陸鳴殊看見了希望,立馬順竿子往上爬:“那我就當你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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