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迴】

    幾聲犬吠絞架上死鬼失蹤

    一豆青燈地窖內活人無聲

    ——第一部人體解剖書的出版

    科學發展的過程,就是一部人類不斷戰勝愚昧獲得真知的過程。在中世紀的歐洲,像對天體無知一樣,人們對自己的身體也同樣無知。像對宇宙結構的解釋有一個權威托勒密一樣,對人體的解釋也有一個權威,這就是公元2世紀時的古羅馬醫學家蓋侖(129~199年)。

    歐洲文藝複興一開始,科學家便形成兩支縱隊,一支是以哥白尼為先鋒,向托勒密進攻的天文縱隊,另一支是以維薩留斯(1514~1564年)為先鋒的人體研究縱隊。事有湊巧,1543年,哥白尼出版了一本《天體運行論》,而維薩留斯也出版了一本《人體結構》。請各位讀者注意,一定要記住1543這個劃時代的重要年頭。這一年標誌著文藝複興的開始,近代科學的開始,就在這一年,這兩支近代科學史上的大軍便分兵誓師,開始了各自的進襲。

    兵分兩路各表一支。先放下哥白尼、布魯諾不提,單表這個維薩留斯。

    1536年時,比利時盧萬城外有一座專門處死犯人的絞刑架。白天行刑之後,晚上沒有人來認領的屍首便如葫蘆一樣吊在架上。隻要有風一吹,那死人便輕輕地打起秋千。四圍荒草野墳,鬼火閃閃,就是吃了豹子膽的人也不敢在夜間向這裏走近一步。這天剛處死了幾個盜賊。白日裏行刑時,那些兵士刀劍閃閃好不威風,圍觀的人群也熙熙攘攘,唯恐擠不到前麵。可是絞繩往起一拉,死人的舌頭往外一伸,無論是兵是民,趕快嘩然而散,一個個轉身飛跑,都怕死鬼附身。不一會兒,日落月升,鬥轉星移,轉眼就到了後半夜時分,一彎殘月如弓如鉤掛在天邊。這時風倒停了,城牆在月下顯出一個龐大的黑影,絞架上的屍體直條條的,像幾根棍子一樣垂著。四周靜得仿佛萬物都凝固了,什麽都不存在了,隻有無形的恐怖。突然城門洞下幾聲狗吠,城牆上蜷縮著的哨兵探身往外看看,沒有什麽動靜,一切照舊,隻是更加寂靜,不覺背上泛起一股冰涼,忙又縮到垛口下麵去。這時,絞架下的草叢裏突然躥出一個蒙麵黑影,他三步兩步跳到架下,從腰間抽出一把鋼刀,隻見月光下倏地一閃,絞索就被砍斷,一具屍體如在跳台上垂直入水一般,直直地落下,栽在草叢裏。這人將刀往腰裏一插,上去抓住死人的兩臂一個“倒背口袋”,疾跑而去。這時城下的狗又叫起來,一聲,兩聲,頓時吠成一片。城上的哨兵猛地站起,大喝一聲:“誰?”接著就聽見巡邏的馬隊從城門裏衝了出來,追了上去。那人背著這樣一具沉沉的屍體,順著城牆根走上一條城外的小路,開始還慢跑快走,後來漸漸氣力不支,馬隊眼看著就要趕上來,隻見他一斜身子,死人落地,接著飛起一刀斬下人頭,提在手裏飛也似的鑽進一片黑暗中,不知去向。

    第二天,盧萬城門上貼出一張告示,嚴申舊法,盜屍者判死刑,並重金懸賞捉拿昨天那個盜屍不成居然偷去一顆人頭的人。一邊又在絞架旁布下暗哨,定要偵破這件奇案。城裏的老百姓更是飯後茶餘,街頭巷尾,處處都談論這件怪事。你說是犯人的家屬盜屍吧,不像,他怎忍心砍下頭呢?你說是一般盜賊吧,可那人頭怎能賣錢呢?

    幾天之後,這事漸漸再無人議論。這天晚上有個士兵掛著刀,袖著手在離絞架不遠的地方放哨。說是準備抓人,倒像隨時怕被鬼抓去一樣,嚇得縮成一團,過好大一會兒才敢抬起頭來瞅一眼絞架上的死人。就這樣不知過了幾個時辰,當他再一次戰戰兢兢地迴頭一望時,原來分明吊著兩具屍體,怎麽突然有一具不翼而飛。再一轉身,看見城牆根下像有一個人影。他急忙握緊刀柄,給自己壯壯膽,緊走兩步跟了上去,但是又不敢十分靠近,就這樣若即若離地跟著那個影子,繞過一棵大樹,順著小路跟進一所院子,隻見前麵的人下到一個地道裏去了。這兵想進去,又不知裏麵的底細,猶豫了一會兒終於有了一個主意:我就守在這裏,到天亮你就是鬼我也不怕了。他這樣守了一個時辰,漸覺肚餓體冷,又禁不住心裏好奇,便想下去看看,弄清情況迴去報告也好領賞。

    這是一個不大的地道,邁下了三九二十七個台階,再走九九八十一步,右邊就是一個密室,門關著,縫裏泄出一線燈光。這士兵躡手躡腳摸到門前,先側耳靜聽,半天沒有一絲響聲,靜得像城外的絞架下一般,一種陰森森的感覺又爬過他的脊梁,隨即全身就是一層雞皮疙瘩,他用手按按胸膛,那心跳得咚咚的,倒像已跌到了手心裏,他顫抖著雙腿又挪了兩步,將眼睛對準門縫,往裏一瞧,不看猶可,一看舌頭伸出來卻再也縮不迴去。隻見剛才跟蹤的那個人坐在死人堆裏,背靠牆根,眯著眼,他的右手捏著一把刀,左手摟著一條剛砍下的大腿,血肉淋淋。桌上擺的,不是人的頭骨就是手臂。

    各位讀者,你道這人是誰,他就是維薩留斯。這時他還隻是一個18歲的學生,但他對學校裏傳授的人體知識很是懷疑。那時的醫學院全是學蓋侖的舊書,而這個蓋侖一生隻是解剖豬、羊、狗,從未解剖過人體。既然沒有解剖過,那書又有何根據?維薩留斯年輕氣盛,決心冒險解剖來看個究竟。但是教義上說,人體是上帝最完善的設計,不必提問,更不許隨便去肢割。法律規定盜屍處以死刑,這種既犯教規又違法律的事必得極其保密才行,因此他就在自己院子的地窖裏設了這間密室,偷了死人,解剖研究。不想今天不慎,事情敗露。他聽見響動,推門出來,忙將那個已嚇昏的士兵扶起,灌了幾口涼水。那兵慢慢睜開雙眼,不知這裏是陽間還是地府,好半天舌頭根子才會轉動。維薩留斯拿出些錢來打發他快走。這兵一是得了錢,二是看著這個地方著實可怕,答應不向外說。維薩留斯知道這個地方再也待不下去,便趕忙收拾行裝到巴黎去了。

    來到巴黎醫學院,維薩留斯便專攻解剖。這裏倒是有解剖課,但講課老師鞏特爾自己並不動手,隻讓學生去死背蓋侖的教條。偶然遇有解剖時,便由一個理發師來做。說來好笑,那時的理發師和外科醫生是一個行當,就可知外科醫生的地位是很低下的,極受人輕視。但理發師做解剖也隻是有一點割肉刮骨的手藝,連個醫學術語也說不準。維薩留斯這麽一個矢誌求知的人對這種玩笑似的教學法當然不滿,這樣學了兩年他實在不能忍受了。這天,鞏特爾又帶了一個理發師來上課,他將蓋侖的講義往桌上一放,連看也不看一眼便向學生背了起來。維薩留斯騰地一下站起來說:“我們實在不想聽了,你每天總是這一套,像烏鴉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呱呱地叫個不停,還自以為了不起。”其他學生也都跟著哄了起來。鞏特爾隻好帶著理發師憤憤退席。

    這學院裏還有一位叫西爾維的老師,他教動物解剖,也發現了蓋侖的一些錯誤,但他卻不敢說出來。一天,維薩留斯拿著自己解剖的一個標本去向老師求教,他說:“蓋侖講人腿的骨頭是彎的,我們每天直立行走怎麽會是彎的呢?你看這解剖出來也是直的啊!”這位先生支吾了半天,囁嚅著說:“恐怕蓋侖還是沒有錯,現在的人腿直,隻不過是因為後來穿窄褲腿之故。”維薩留斯聽完真是哭笑不得。事實就在眼前,怎麽就是不肯說真話呢!

    正是:

    道理歸道理,事實歸事實,

    舊理動不得,事實請委曲。

    這巴黎醫學院也是當時歐洲有名的學府,卻還這樣荒唐,維薩留斯看著實在學不到東西,便憤然而去。

    1537年年末,他被當時歐洲的醫學中心——意大利的帕多亞大學醫學部聘請為教師,專門講授解剖。這裏條件稍好一些,他把自己多年辛苦積累起來的資料悉心鑽研整理,開始寫一本關於人體構造的書。1543年,這本名為《人體結構》的書終於出版了。書中破天荒第一次將人的骨肉、內髒準確地表示了出來。更讓人驚奇的是,除文字外,還有三百張精致的木刻插圖,有三張全身骨骼圖,四十四張肌肉圖。這些圖和現在的解剖圖不同,竟還有一點兒感情色彩,例如那全身骨骼圖竟是一個農夫的形象,站在那美麗的田園背景之中,帶著勞動後的疲倦,七分沉思,三分悲哀,明顯帶有文藝複興時期達·芬奇藝術與科學相統一的傳統。這維薩留斯從盜屍割頭到出走巴黎,轉到帕多亞,多年的辛苦總算沒有白費,他在這本書中竟指出了蓋侖的兩百多處錯誤。他上解剖課,現場操作,仔細講解,毫不留情地指責舊醫學的陳腐。一次講課中,他將蓋侖的文獻隨手一揚,像撒傳單一樣拋向空中,說:“這全是一堆廢紙,我們還學它何用?”他又指著解剖標本說:“真正的知識在這裏。我們不應該隻靠書本,要學會靠自己的眼睛去觀察,要用自己的手親自去摸一摸,這才是真知呀!”

    維薩留斯這樣大膽地著書講學倒是痛快,但是教會哪能容得下他這個狂人。他們先是鼓動輿論對他諷刺攻擊,不久幹脆缺席宣判了他的死刑。這位才可補天的勇士、學者,真是有力無處使,有冤無處說。

    這天維薩留斯知道了教會要迫害他的消息,便夾著《人體結構》走來上課。他站到講台前,目光掃了一下這些年輕人。他們許多人正是自己當年盜屍求知的年齡,許多人是慕他之名而來學習的,不覺那淚珠在眼眶裏滾動。學生見敬愛的老師半天無語,不知出了何事。這時,維薩留斯走到壁爐前點起一團火苗,然後將書抖開,一下燃成一團大火。學生們這才知道老師今天要燒自己的著作,急忙上去搶。維薩留斯卻以目製止,說了一句:“我永遠不能為你們上課了!”那一滴眼淚終於跌落在桌子上,摔成八瓣。

    要知維薩留斯命運如何,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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