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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斯洗漱歸來之時,隻看見自己的兒子李由正捏著竹簡站在案幾之前。


    “怎得還不歇息?”李斯撇了一眼長相和自己如出一轍卻比自己高一頭的好大兒笑著開口,順帶伸手接過李由遞過來的竹簡。


    “爹……”李由張了張嘴,有些猶疑。


    或許是因為嫡長子,也或許是因為李斯出身低微,亦或許是因為李由打小長的就像李斯,故而李斯和李由的父子關係從來都十分融洽。


    但是也正因為如此,李由更加清楚父親的性格。


    父親,從來就是一個極度固執的人。


    “還有甚麽事情?”李斯跪坐下來的,抬頭看著還不離去的李由開口問道。


    “爹,這份政令,可是陛下所出?”李由沉吟片刻還是開口問道。


    李斯聞言將竹簡放下開口道“並非王上所出,不過差不多,你看過了?”


    李由點了點頭。


    “坐!”李斯伸了伸手示意兒子坐下。


    “看出來了什麽?”李斯笑著開口問道。


    “族滅之禍,車裂之危。”李由正襟危坐,沉聲開口。


    “嗯?”李斯眉頭微動,看向自己的好大兒。


    “怕了?”李斯看著李由開口問道。


    “不是……”李由搖了搖頭整理了一下思路。


    害怕滅族之危?也不全是,李由的父親是李斯,從小就受到法家思想的熏陶,此術,明顯和法術不合,


    “昔年商君變法,廢井田,開阡陌,加連坐,輕罪用重刑,廢舊世卿世祿製,獎勵軍功,禁止私鬥,編戶齊民。然而商君之法雖酷,卻明正典刑,徙木立信,以正法典。”


    “而兒觀此遷貴之令,除了算緡告緡,不管是分家令還是告發令還是恩婚,還是酬金奪爵……皆不以法而定罪論,雖遷有名有勢有財之家,可是有名有勢有財,亦非為罪!法術講究以罪論,而不以行論,上至公卿,下至黎庶,皆以一法而定,無有分別,如此強詞奪理,豈不是禍亂法綱?”李由開口問道。


    “你怕了。”李斯看著侃侃而談的李由搖了搖頭。


    “我並非怕,我知道父親距離右相隻有一步之遙,我也知道父親想要建立不世功績,名垂青史,倘若如此,兒縱然身死也不會心有不甘,可是父親,您以法治國,推廣秦法,普及秦律,如今何故行此無理之法,不以法奪,而以名以勢以財戮之,此非前後矛盾?”李由認真的說道。


    趙泗所提出的遷貴令,客觀來說,就是不需要證據,貴族不是傻子,哪有那麽多把柄給你抓?聰明人就算犯法也是犯的無聲無息。


    而且大部分貴族更是幹脆的沒有任何把柄,他們並不犯法,犯法的另有其人罷了……


    出事了外包員工頂鍋是自古以來都有的操作,有財有勢有名的大貴族絕不會親自下場,他們會把自己摘的幹幹淨淨,他們甚至純潔的如同一朵蓮花。


    他們懂得經營自己的名聲,他們會在災荒年間開倉放糧,他們還會修橋鋪路……


    犯罪?他們可不會犯罪,他們是最遵守律法的一批人,不會給別人留出來任何可以攻破的空間,越是家大業大者,越是如此。


    他們的一切獲得都是在法律允許的範圍之內。


    可是李由是法家,父親李斯也是法家。


    法家講究明正典刑,商鞅的徙木立信已經是老生常談了,在李由看來,應該立下律法來限製他們,而不應該是以這種方式……


    “伱還是怕了……”李斯搖頭笑了笑。


    “你想對我說的並非這些吧?”李斯好整以暇的看著自己的兒子李由搖了搖頭。


    “你想說的是,商君雖然廢井田開阡陌,可是也允許了土地買賣。商君廢舊世卿世祿,但是卿論功不以首計,商君雖主張輕罪用重法,但是開十八級爵,可以以爵抵罪。


    商君之法雖酷,但是酷在黔首,酷在老氏族,而非大貴世爵。”


    “你是想告訴我,商君明正典刑,徙木立信,給他們留出了充足的餘地,依舊是身死族滅,而我,要行此策,卻一絲餘地不留……”李斯笑了一下。


    “可是父親,難道我說的不對麽?就算如此,父親以此策行事,難道不是在擾亂法綱麽?不以律治,不以法奪,難道以後就不會有人效仿?父親倘若想要處理六國舊貴,難道應該做的不是修訂秦法,增加秦律麽?沒有觸犯秦法,又憑什麽來問罪他人呢?”李由據理力爭。


    這不僅僅是身死族滅之策,同時也是有違法術之策,這和李由的思想觀念衝突極大。


    事實上,李斯不是意識不到這個問題。


    所謂的遷貴令,說好聽點叫遷貴令,說不好聽點就是巧取豪奪。


    本質上來說,用遷貴令來壓榨剝削這群貴族,和這群貴族歪曲秦法來剝削黔首,擾亂大秦地方統治性質一模一樣。


    這本來就和法家思想有著極其嚴重的衝突。


    “父親,算緡,告緡可行,然而分家令和告發令,酬金奪爵,遷貴之令,有違法製,不能行也!”李由認真的說道。


    李由找到了突破點,他是想稍微緩和那麽一下的。


    畢竟如果遷貴令一套組合拳下來,那就真是身死族滅不死不休之危,倘若隻推行算緡告緡,分家令和告發令,事情或許還有轉圜的餘地。


    然而,始皇帝能夠接受這種折中的建議麽?


    很明顯,不可能,李斯可以肯定,始皇帝絕對不能接受折中。


    他太清楚始皇帝的性格了,要麽不做,要麽就把事情貫徹到底,在始皇帝身上絕無折中的可能。


    李斯不是沒有退縮過,但是他知道始皇帝不容許他退縮,倘若他退縮了,別說更進一步的右相,他左相的位置都未必能夠保住。


    而更進一步的誘惑,和比肩乃至於超越商鞅,成為法家獨一檔的誘惑,也讓他有了直麵危險的勇氣,並且,讓他下意識的忽略了這道政令本質上就是巧取豪奪,和法家思想不合。


    “此事沒有折中的可能。”李斯搖了搖頭。


    這一點,已經很明確了,他和始皇帝雖然對話很少,但是彼此的潛台詞都已經說明。


    “父親……”李由張了張嘴。


    “商君明正典刑,亦受五馬分屍之禍,父親欲以不法而行法,南轅北轍,乃頃家之危!”


    “父親,您如今已經貴為左相,就算不行此策,陛下怪罪,念及昔日情分,總能保全一家老小……不至於有族滅之險。”李由繼續開口勸說。


    李由,畢竟是李斯的親兒子,字字句句直擊痛處,甚至李斯都有些難以反駁。


    道理,李斯明白。


    遷貴令本就是不法之事,李由說的沒錯。


    執行這道政策,很有可能就是身死族滅。李由並非危言聳聽。


    “你果然是長大了,竟能以此巧言辯駁,我竟不知如何駁斥。”


    “可是,太慢了……”李斯搖了搖頭。


    “你知道需要多久時間讓秦律秦法普及地方麽?眼下大秦雖明令統一度量衡,統一貨幣,書同文車同軌行同倫,可是你知道地方上依舊大小之鬥泛濫,各有標準麽?你知道各國舊地,依舊不用秦篆麽?你知道各地私錢橫行麽?迄今為止,每年六國舊地依舊有不下千起觸犯倫法祭祀而被治罪的國人。”


    “你認為,這些東西,還需要多久才能成為定式呢?我再活多少年才能看到這一切?”


    “看到秦律真正的普及到地方,天底下所有的百姓依法行事,天底下每個角落都用著同樣的貨幣,度量衡,寫著同樣的文字?”李斯也發出了靈魂之問。


    道理,李斯懂。


    按部就班的走下去,未嚐沒有可能。


    但是太慢了,別說幾十年了,這是上百年都不一定能夠做到的事情。


    漢朝建立以後,用了多久的時間才真正意義上的做到了這一切?


    欲立非常之功,必行非常之事!


    這是亙古不變的真理。


    再按照商鞅的法子,把刀子架在黔首脖子上殺雞儆猴這一招不管用了。


    李由沉默了……


    畢竟是親生父子。


    李由能夠說出李斯無法辯駁的理由,可是李斯同樣能夠說出李由無法辯駁的理由。


    “值麽?”李由嘴唇僵硬的動了動。


    李斯笑了笑,起身,背過身子,目光幽幽的看向月明星稀的高天。


    “我本來是上蔡布衣,陛下不認為我才能低下,才把我提拔至此。現如今,若論權柄,我已是人臣極致,若論地位,除了王綰,已經在沒有人比我高了。”


    “你和爹不一樣,你出生的時候,爹已經發跡了,可以說是出生就享有了榮華富貴。


    咱們家,已經榮華富貴到極致了。


    事物發展到極致就會衰落,再繁華的樹木花草都會枯萎,你想過沒有,你的歸向該在何方?”李斯迴過頭開口問道。


    李由愣了……


    他確實沒有想過,盡管李由真的真的很像李斯,可是他的人生軌跡和李斯卻完全不同。


    李斯的問題讓李由陷入了迷茫之中,他們父子感情很好,李由也一直都很崇拜自己的父親。


    而李由在法術上的造詣也很深,完全繼承了李斯的天賦,李由從小就在下意識的模仿李斯,從言行舉止,到穿衣打扮,甚至是,二者如出一轍的小胡子,李由都會下意識的修剪的和父親一模一樣。


    實際上李由的胡子長得很快,他能夠留出來父親想要的美髯,眼下的小胡子,是李由精心修剪的結果。


    不論如何,李由都在下意識的靠近父親,跟上他的步伐。


    實際上,李由並不喜歡從軍。


    他從來不想做一個將軍……


    一切不過是父親的安排罷了,他看似很有主見,他也一向認為自己是一個有主見的人,可是當父親李斯真正的開口發問的時候,李由驚訝的發現,自己從來不知道自己的歸向是何處。


    “我……”李由張嘴,不知道該如何迴答。


    “你年紀輕輕,正是肆意生長的年紀,自然不知何為枯萎,該去往何處。”李斯笑著安慰自己的兒子。


    “隻是父親我啊……已經找到歸向了。”李斯幽幽開口……


    夜色之下,父於子陷入了沉默。


    一前一後,一高一矮,前者目光幽幽,後者目光遊移不定。


    李由囁嚅的幾次嚐試張嘴……他還是想勸說父親。


    他不想死,也不想父親死,也不想一家人都為此陪葬,這是人之常情。


    李斯做好了心理準備,可是李由未必能夠做好。


    可是幾次張嘴,最終沒有說出來所以然。


    “父親……我不想迴三川郡了……”李由最終還是鼓起勇氣開口。


    “哦?為何?”李斯轉頭看向李由。


    “陛下已經強令出海,你倘若不想去謫守三川郡,倒可以出海一試,這也是個機會。”李斯沉吟了片刻開口說道。


    海上之事李斯有所耳聞,他還知道,近海開發是大秦未來很長一段時間的大戰略,操作空間很多,上升空間極大,李由倘若去參與近海之事,未嚐不能一博封侯。


    而且,李斯心裏也有那麽一絲絲細微的想法,畢竟是海上……


    倘若真的不可避免,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我也不想去海上……”李由搖了搖頭,爾後抬頭對上父親疑惑的眼神。


    “父親,我想留在鹹陽。”李由認真的說道。


    李斯直直的看著李由,等待著李由給出解釋。


    “父親欲行此事,非得有得力臂助吧?”李由笑了一下。


    “我能幫上忙……”


    李由開口。


    李由,確實不知道自己的歸向是何處。


    可是,他的心中也有自己的想法。


    不想身死族滅是人之常情,不是所有人都能如此坦然麵對。


    可是李由也絕非貪生怕死之徒,曆史上李由謫守三川郡,直至戰死都未曾開口乞降,連項羽都為之動容,下令厚葬。


    項羽雖然腦子確實不太好使,但是能夠讓他認可的人,氣節絕對不差。


    李由隻需要知道,即將執行這道策略的人是自己的父親就夠了。


    倘若是不死不休,身死族滅的話……


    李由也想博取那麽一線生機。


    倘若把他們殺光了,就不用擔心反撲了吧……


    (無反轉,父子戮力同心。)


    (本章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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