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喚住在下,所為何事?”蘇伏迴過身去,向他還了個禮。


    淨慧禪師笑著道:“貧僧見施主孑然獨立,與這往來眾生,擦身而過,不驚不喜,不悲不怒,極有禪意。恰巧法會終日,欲請個佛性深遠的善人,為眾生現身說法。”


    此言一出,引得眾人都把豔羨的眼神望向蘇伏。不用問,事後定可獲得極為豐厚的報酬。


    蘇伏心念疾轉,道:“在下竟有如此福緣!可是不巧,近日老父不見所蹤,內子待產,家中還有個貧弱幼弟與老娘要照顧,隻怕沒有空暇……這個……”


    “施主不用為難,既如此,貧僧也不敢強求。”淨慧的笑容,有些意味難測,“觀施主對這台上諸佛甚是生疏,不知有何所求。”


    “隻求闔家團圓安平,大師可有見教?”


    “無量吾佛!北方殿有護身佛,施主可去求取一道平安符,掛在貴宅梁上,必能保得安平。”淨慧說罷,向眾人一一施禮,不厭其煩地迴答著七嘴八舌的問題。


    蘇伏轉出此殿,往北方殿去。這個過程一直小心翼翼,凝神警惕著淨慧。然而直到他的踏入北方殿,身後也沒有異動。


    這北方殿如同南方殿,也是一列佛的金身,尋到知客僧,說明來意,當即有和尚取了平安符予他。


    蘇伏貼身收好,顯出重視,謝過之後,問道:“敢問大師,現今有幾位禪師在四方台上講禪。”


    “正有二位。”


    “甚好,告辭。”


    蘇伏問罷,便往殿後去。出了四明殿,隨同人流一起,又是數百級台階,早見四座古寺聳立,卻未對遊客開放。


    駐步端詳片刻,這古寺卻沒有異常處,也不知立在這方何用。


    人流未止步,蘇伏亦隨同往上,又登數百級台階,穿過一道牌樓,見一空闊的場地來,由花崗石鋪就,四麵各聳立一座高台,高台上有蓮台法座,西北與東南角高台,各有一個禪師在講。


    人流圍湧下,少說數千人在凝神傾聽,未敢發一絲雜音。


    蘇伏放輕腳步,來到靠近階梯的東南角高台,隻見上麵講禪的,竟是那位長眉禪師。與鬆濤論禪時不同,其神態甚是平和安詳,作佛祖拈花狀,一言一語,一舉一動,自有渾然天成的意韻。眾人的唿吸隨著他的講禪調整,內心不由充滿祥和寧靜。


    須臾功夫,便連他都受了些影響,不由靜靜體悟。不得不承認,佛門的禪法,有其獨到之處,隻是這長眉,恐怕也對苦海所知不多。


    目光在四周遊曳,高台後便是通往中央高塔的數百級台階,並無設禁。不過階梯盡頭,卻是一圈又高又厚的牆體,隻怕有數十丈之高,把中央高塔圍在裏頭,隻得一個小門出行,也是死死鎖閉,難窺門徑。


    那不知幾級浮屠,透出幾層來,深入雲端。


    冰雲湧動,這四方台上,便甚是冰寒。聽禪的皆是凡人,如何受得這風寒。


    禪境頓時斷止,長眉無悲無喜地說:“生、老、病、死、苦、懼、樂,乃痛苦之根源。爾等心若菩提,冰寒如何侵體。”


    此語甚是玄妙,有一道佛光隱隱透出,灑落在眾人身上。眾人都覺身上一暖,冰雲自發地往兩旁散去了。


    由此,眾人的眼神都不由帶了絲狂熱崇拜,長眉淡淡一笑,複又講禪。


    反觀西北角高台,那禪師見眾都無法耐寒,本欲借佛力替眾人抵禦。然其修為不足,無法做到似長眉那般舉足輕重、不著痕跡,隻得借故向眾道別,退下高台。


    那禪師一走,人群自然散開,不由向這方湧來,一時之間,人潮湧動,來到這方才知竟感受不到嚴寒,本來欲離去的人,也跟著留下,像似滾雪團般,愈聚愈多。


    長眉自然愈講愈賣力,不由得他不賣力,場間隻怕不下五千人,替他們抵禦嚴寒,較之與鬆濤鬥法,還要辛苦數倍。


    不過,講座難得如此出彩,他自然不留餘力。


    蘇伏望見這幕,對個中微妙洞若觀火,遠遠眺望中央浮屠外那道小門,嘴角揚起一絲若有似無的笑容。


    約講半個時辰,長眉微感氣力薄弱,難以為繼,正待收了法力,個中卻有個人突地倒在地上,四肢抽搐不止,口中吐出白沫。


    “啊!禪師,我丈夫……我丈夫他怎麽了?”在他身旁有個婦人,見狀不由花容失色,急向長眉求救。


    長眉當即下台來,神識探入其體內,少頃溫言道:“你丈夫脈象平穩,血氣旺盛,應是邪魅入魂,莫慌,待本禪師為他驅離邪魅。”


    邪魅入魂,在民間,也有稱為鬼上身。大抵是見到了些不能理解,而又可怖的,印入其魂,引起的症狀。


    這對於修士而言,隻消一個障眼法便可。對於蘇伏而言,隻消利用玄靈引,好似令圓心師弟陷入夢魘那般,舉手之勞罷了。


    卻說長眉撚了個“鬥”字訣,便將這人酒醒,婦女喜極而泣:“多謝禪師,多謝禪師,禪師真乃活佛轉世!”


    長眉淡淡一笑,正待借此順坡下驢,為今日講禪畫上一個完美句點。不料人群之中,複又二人倒地,亦是四肢抽搐,口吐白沫。


    “禪師……”


    眾皆唿救,長眉眉頭微皺,卻溫言寬慰道:“諸位莫慌,有貧僧在。”


    便又去將這二人救醒,眾人見狀,紛紛誇讚長眉。長眉心中暗暗叫苦,昨夜搜捕黑衣人,他一夜未曾合眼,天眼通頻繁加附,幾要“望穿秋水”,黑衣人衣角未曾摸到,反倒疲累不堪。


    “好了……諸位……”


    語猶未盡,“嘭嘭嘭”的數個倒地聲,令他將欲吐之言吞入腹中,麵色倏地陰沉:“本禪師在此,還有邪魔敢作亂,簡直不知死活!”


    神識散開,寸分寸土地搜去。


    眾皆被這驚言震在當場,然而須臾功夫,未見他動作,不由都害怕起來。


    數個人躺在地上抽搐,口吐白沫。長眉收迴神識,眉頭深深皺起,正待去救,不料耳邊“嘭嘭嘭”之聲突地不絕於耳,眼前竟有數百人同時倒在地上抽搐。


    一種無聲恐懼無可避免地彌漫開來,不知誰開頭喊了一句:“逃啊!”


    五千多凡人“嘩”地一聲,炸了鍋似的,慌不擇路地向四麵八方奔逃。


    望著場間瞠目結舌,楞在當場的長眉,蘇伏莫名一笑,隨著奔逃的人流,往那高塔湧去。


    “臨!”


    長眉反應極為迅疾,舌綻驚雷之際,所有倒地的凡人便都清醒過來,麵上盡是茫然。


    然恐慌的氛圍一旦彌漫,便如洪水猛獸般,一發不可收拾。


    “莫慌!莫慌!本禪師在此,絕無妖魔敢作亂……”然而沒有人聽他的。


    長眉見狀,麵沉似水,雙眸微微眯起,雙手結了獅吼印,突地單腳跺地,口中發出一個單音。


    轟!


    難以形容的巨響震在所有人耳邊,離了魂的人們,便都呆呆駐在當場。


    這時蘇伏與人流已快接近小門,不顧被發現的危險,複又吐出玄靈引,在長眉欲開口之際,又使數個人倒地抽搐。


    恐慌小範圍蔓延,處在台階上的凡人便又向上奔逃。


    蘇伏隨之愈來愈接近小門,他必要一觀古塔究竟,是否車廂羅列,與先前“幻境”雷同。


    便在此時,小門前突地生出一道空氣牆,把所有奔逃的人“砰”地撞開,蘇伏也在其列,眼見竟不能得逞,心頭殺機微露,遂又斂沒。


    殺長眉不難,難的是如何逃走。


    “眾位施主,千萬莫慌,此乃法華聖地,妖魔絕不敢作亂……”長眉緩緩地舉步往階上來,顯是方才蘇伏出手時,終於露了一絲狐尾,被他逮個正著。


    “作亂的非是妖魔,而是隻小老鼠!”長眉淡淡笑著,手中佛力凝聚,袖袍鼓蕩之音,與淩冽的寒風相互交疊,異常刺耳。


    此方騷亂隻怕已然引起淨慧注意,若公孫樓沒有騙他,隻怕很快就會趕迴來,長眉的神識又死死鎖定此方,他根本無從動作。


    蘇伏思緒急轉,突地隱晦一笑,也學那凡人般倒地,四肢抽搐,口吐白沫。與此同時,在他身旁數十個凡人,也都同時倒地。


    這一下,便連長眉都楞在當場。他的神識可以鎖定這一方範圍,可以感應到作亂的“老鼠”便在此範圍內,具體是何人,卻是不知。


    不怨他修為不深,玄靈引本就極難察覺,忽閃忽現,捕捉更是困難。


    “好膽!”一聲如雷暴喝,長眉終是按捺不住,袖袍鼓蕩間,便要將奔逃的凡人全數拿下。


    蘇伏則將玄靈引附在其中一個凡人身上,猛地向前衝去,必要在長眉得手前,確證一眼。在終於靠近小門時,耳邊卻突地傳來一個聲音。


    “吵甚麽吵?”


    蘇伏的心猛地像似被箍住一樣,在這最後一刻,隻差臨門一眼,他便能確認馬車是否在牆裏。


    他操控的凡人的眼睛終於湊在門縫處,向裏望時,玄靈引疏地消失得無影無蹤。


    場間徹底寂靜下來,隻因那小門,吱呀一聲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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