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齋蘇伏,前來參與證道法會天辰榜……”


    隨著音聲,蘇伏緩緩站起,他的烏發已然脫開束縛垂下,有微風吹拂,鬢角的發絲隨風起舞,看似瀟灑,實則無比狼狽。


    因其法體到處有傷口迸裂,鮮血複緩緩淌出,方才傷口血痂尚未脫落,傷口仿似仍然裂開,看去淒慘無比。


    他的臉色蒼白,俊秀的臉上已為血跡塗得麵目全非,要說唯一出彩處,便僅僅剩了那一對朗星眸子,不驚亦不懼,不焦亦不躁,清清淡淡,淡泊如塵。


    仿似身上所受苦痛,當下處境等都隻是浮雲而已。


    他的音聲傳遍了整個‘盤龍’,石柱之上修士紛紛掃眼過來,卻盡皆錯愕,天辰榜入門檻最低亦是玄真,一個陰神修士竟敢放大言要與他們爭鋒?


    場內修士,無不是真界當下修行勁銳,否則如何能獲邀天辰?


    他們此時盡皆演化著自身道意,其目光又是何等的淩人,而這些目光的聚集點蘇伏,更是有如負山嶽之感。


    蘇伏知道他不能倒下,目下唯有參與法會才有活命機會,否則他必定會被當做螻蟻一般被隨意碾死,這些心念都是瞬息便閃過,得益於異常至詭異的冷靜,他做出了最得宜的應對。


    台階下來的修士掃了一眼天辰令,確認無誤後,倒也看不出喜怒,隻是淡淡轉向妖鬼,道:“爾又為何而來?”


    妖鬼不甘地掃了一眼蘇伏,心底知道已無法殺死他,他陰測測一笑:“小子,你的命倒是硬,便先給你留著罷,本大爺隨時會來取……”


    語罷其古怪一笑,身形便漸漸消散去了。


    “隨吾來。”


    那修士迴身上台,蘇伏心念微動,法體運力一震,體表受到極細微且密集的震動,血痂便與衣袍一同化作粉末,旋即撚了個除塵咒,洗淨了法體,再從儲物袋中取出一套幹爽的月白長衫換上,這才從容地步上台階。


    來到圓台上,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坐席,上坐著十來個氣息淵深莫測的修士,有男有女,令蘇伏頭皮發麻的是,沒有一個人的修為低於抱虛。


    曆屆天辰榜,觀禮的名單都有著極大限製,能獲得觀禮資格者,都是於各大門閥身居要職的修士或上屆天辰榜落榜者。


    能親眼目睹十數個修士以道意爭鋒,對己道有著莫大助益,亦是相互印證修為的一種機緣,非常難得。


    是以觀禮資格極其珍貴,有些人寧願不參與法會,都要爭取這個名額。


    這時那些修士皆投眼過來,蘇伏明顯感覺有幾道眼神於己身來迴掃視,不屑有之,好奇有之,淡漠有之,林林總總便顯出了修士百態。


    蘇伏心底無波無瀾,此刻他唯有謹記,己身代表著劍齋,絕不可於勢上弱了分毫。


    然其中卻有一個人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個約莫四十年紀,滿麵微笑的僧侶,他著僧袍,披袈裟,持念珠,眉目慈和,氣息悠遠,渾身都散發著一種祥和之芒,極其玄妙地詮釋佛門慈悲為懷的禪境。


    這無疑是一個高僧,一個蘇伏目下隻能仰望的存在。


    然而,蘇伏隻單單望著他,腦顱裏便湧上來一股殺意,他笑得愈是祥和,深藏於骨子裏的刻骨怨恨便愈是濃烈,他幾要以為對方施了甚法決。


    可是沒有,僧人身上淡淡的祥和佛光乃是極為純正的佛法,與邪魔鬼魅沒有一絲關聯。


    那僧人見蘇伏一直盯著他,便雙手合十宣了個佛號,笑道:“貧僧圓覺寺鬆濤,小友緣何如此看貧僧?”


    “鬆濤居士?”


    蘇伏喃喃著說:“大師近百載可曾到過青州?”


    僧人略顯意外道:“小友怎識得貧僧法號?近百載確曾於青州逗留……”


    “魔靈?鬆濤居士那禿驢於青州十二載,竟是在找它?”


    蘇伏腦海猛地迴響這句話,依稀憶起,差些為魔靈吞噬的那個刹那,葉璿璣出手相救,以《太陰玄星鎖星劫》護住了他本物,其一眼認出魔靈,還於他識海內留下這一句古怪的話語。


    這時引他上台的修士沉沉喝道:“法會已開始,爾還不速速登柱?”似乎對於他而言,持令者是個真人亦好,是個凡人亦罷,都與他無關,他隻是遵守著法會的規矩,讓持有令牌的修士登台,如此而已。


    一切的思緒又都被拉迴,蘇伏強製壓下骨子裏透出來的恨意,這時他已無退路,旋即望向石柱之頂,那些個天辰眾星秀,正用著戲謔地眼神打量著他。


    “小輩,我看你還是別上來了,我等可以允許你在台下與我等一同演法……”


    有些感覺好笑的修士便發出此言,有些更是滿麵譏諷道:“劍齋還真是絲毫不將天道盟放在眼裏,以至於多次邀劍齋出席法會,今次卻遣個陰神弟子來……”


    “桀桀……小鬼,盤龍柱雖不算高,亦有數百丈,你上得來?”


    此言一出,頓引得諸多修士輕笑出聲,他們修為皆是玄真以上,心境早已超然,是以隻輕輕一笑便作罷。


    蘇伏沒有憤怒,他滿腦子都是那一份恨意,哪裏有暇去聽他們譏諷。


    他漸漸向其中一根空的石柱行去,這是他無法控製的,他怕再停在此地,會按捺不住向鬆濤動手。待離得遠了,他才勉強按下沸騰的血液與暴躁的心緒。


    平日絕不會如此,這個鬆濤究竟是誰?


    蘇伏無法理解自己身上究竟發生了何事,入道以來,他首次誕生了一種不確定,不能掌控的恐懼。


    這一份恐懼非常輕微,以至於他並不能真切地感受。


    然其心誌如鐵,道心無比堅定,生死之間的飄搖,他早已習以為常。


    就宛如行走於隻容得下一腳寬度的懸崖邊,稍一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下場,是以早也不在意那風刮來得有多烈,那前方又有著甚障礙,後頭又有著甚魔物追襲而來。


    刀兵殺伐,風雷雨電,諸般劫數都是考驗修士修行。而魔劫,卻是真界唯一對道基,乃至本物有著莫大威脅的劫數,無相天魔更是劫魔中的最上存在。


    蘇伏尚且與之爭鬥,與之拚搏,隻為掙那一線生機。


    與如下境況,又有何分別?


    是以萬千的思慮,萬千的憂愁便盡付與淡淡一笑中,他於石柱十丈外忽然開始往上行走。


    其體表倏然有浩然氣湧動,延伸,幻形,他向著上方踏出第一步,腳下便出現一柄由浩然氣化作的飛劍。


    在石柱上同底下坐席所有人驚訝的目光中,他仿似踩著一級級階梯往上,浩然氣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在其腳下鋪出了通天大道。


    蘇伏一步一步往上堅定邁動,沒有一絲對幾道的迷茫,對前途的彷徨。


    那一份對道的執著與堅定,打動了許多修士,他們本來已開始交鋒,這時便又收迴氣場,表示他們認可了蘇伏,認可了這個陰神修為的‘對手’。


    於是蘇伏便來到石柱頂上,他向著四方稽首施禮,卻也不語,旋即盤膝落座。


    可認可,不代表他們會留情,他坐定的瞬息,便猛地有窒息感,周遭所有空間都被一道道恐怖的氣場覆蓋,一波波的侵襲而來,這是沒有任何道理可言的。


    對於石柱上那些於真界都是數一數二存在的修士而言,蘇伏既然選擇堅持己道,便要有為己道奉獻生命的覺悟,認可的同時,亦是一種成全,倘蘇伏不能活下來,亦是他自己的抉擇。


    在混亂駁雜糾纏的各色氣場裏,蘇伏就像溺水一般,隻能徒勞地掙紮。玄真境修士,舉手投足之間,都有著非凡道韻,以他目下境界,如何能夠堪透解析?


    不能解析,便無從應對,在他們交鋒的層麵中,各色兇險層出不窮,稍一不在意,便可能被淘汰,是以每個人都聚精會神,又哪裏有空暇去留情呢?


    約莫隻一息,約莫過了萬載,蘇伏隻覺意識處於虛無的混沌,錯非法體足夠強硬,早已寸寸崩解。


    他忽然能夠理解,為何天辰榜不允低階修士觀看,修為弱一些,即便坐於底下,恐怕都會承受不住而爆體而亡。


    蘇伏知道自己再不做出應對,同樣隻有爆體而亡一途,那時在此混亂氣場糾纏的石柱上,陰神都不能幸免,必將徹底隕落。


    他心神驀然沉入心內虛空,唯有此地才可暫閉外界的狂風暴雨,一個個應對心念急轉而過,最終他將眼神定格於寶典之上。


    ‘太玄無量寶典’自主地翻開,第一頁正麵上寫道:借天之道,迷途難返,邪魅鬼崇,窺伺在側。


    翻開第二頁,其上刻著《補天》根本經義,分七層,第一層便是他常用的《太玄封禁》,就目下而言,除開借寶典施法,他自己尚不能參透分毫。


    “借天之道,迷途難返!是說借了《補天》,本物很可能迷失?”


    蘇伏苦笑自語,他心知自己目下已沒有其他選擇,法印便撚來,心念勾動寶典,三十六顆星辰同時發出亮芒,那本來祥和安靜的信願白芒驀地湧動,在兩股力量的推動下,蘇伏法體便有一道青白相間的光芒衝天而起。


    “我不會迷失!”他輕輕地對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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