鳩黎想,如果那天晚上之後,他就聽他娘的話,不要再煉製長生蜮,忘了以前的一切,和族裏剩下的人安安心心的生活,那又會是什麽樣呢?


    可是這世上沒有如果,他沒有聽他娘的話。


    他看著族裏死去的那些人,看著他祖父、他父親和其他族人衰老成他完全不認識的模樣,他陷入了莫大的執念。


    唐家的那個人離開的時候,也留下過話,說這一次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他們全族人已經付出了代價,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但如果以後他再發現他們用蜮害人,他必定會帶著幽縛劍迴來,到時候絕對不會像是今天這樣輕易地饒過他們的性命。


    所以開始的時候,有他娘看著,也有唐家人的震懾,他都是偷偷摸摸的研究,每一次研究之後,就立刻把所有的東西都毀掉。


    因為那個唐家人是真的每隔一段時間,都會迴來轉一圈,看他們是不是還在研究蜮。


    那時候他祖父和父親都還活著,也提出過全族人搬遷,讓那個唐家人找不到。可是當時用過長生蜮的族人全都衰老,經不起長途搬遷的動蕩,他們隻能留下來。


    等再過了幾年,那個唐家人突然就不再來了,也不知道是他出了什麽事不能來,還是徹底對他們放心了就不來了,總之事情像是翻篇了,他膽子也大了起來。


    最先發現他還在研究長生蜮的,自然是他娘。


    但是那一次,他娘隻是歎了口氣,除了一夜沒睡以外,一個字都沒說,並且從那以後,他娘再也沒有說過關於讓他不要研究長生蜮的事了。


    他那時候以為他娘是妥協了,或者被他的執著打動了。


    可是大概,那時候他娘是對他徹底地失望了。


    他祖父和父親因為被破了長生蜮,身體衰老得厲害,那件事之後沒幾年,就先後去世了,死前他們兩個都叮囑他,一定要找到辦法,延續族人的生命。


    他也確實是找到了,可他找到的方法,需要一直用人命來延續。


    那也就意味著,他們以後要過得更小心,畢竟他這換胎的方法很容易被人發現問題,而且誰也不知道唐家的人是不是還會再找上來。


    隻是這個方法,他一開始沒有告訴任何人。


    因為那天晚上之後,族裏剩下的沒用長生蜮的人,基本上都和他一樣,是還沒到成年的孩子。長生蜮本來就能自動發揮一次死後複生的作用,要換胎也是第二次死亡的時候,所以大家都還遠遠不到需要用換胎來延續生命的程度。


    他是一直等到他娘去世,才開始使用這個方法。


    他心裏知道,在他娘活著的時候,如果知道他找到的方法是這樣的,肯定會更傷心。


    其實他明明一直都清楚,他娘想要的是什麽,他娘希望他成為什麽樣子,他娘希望他過什麽樣的生活。


    可他偏偏一直背離著他娘的願望,一直沒能成為他娘希望他成為的那個人。


    鳩黎看著河麵,這麽多年過去了,這個世界發生了很大很大的變化,有時候他會想,如果他娘也活著該有多好,可以看看現在的這個世界是什麽樣子的。


    他可以帶著她到處走一走,看一看她從來沒看過的風景,嚐一嚐她從來沒吃過的東西。


    停下來的時候,他娘會問他累不累,會問他想吃什麽,也還會再給他做一頓家常便飯。


    這些年,他吃過很多很多的東西,可是走遍大江南北,始終找不到記憶裏他娘做的菜的味道。


    但要仔細去想那到底是什麽味道,他其實也記不清了。


    他娘死了以後,他就再也沒有吃到過了,過了這麽多年,早就忘了。


    鳩黎又想起,他小時候在河裏抓了魚迴去,他娘會做魚給他吃。


    他看著河麵,想了想,似乎確實是有點餓了,於是做了根簡易的魚竿,開始釣魚。


    自從隋公弼給他修複了長生蜮之後,他就四處找他的族人,找到了就送迴去,忙碌了許多年,在外麵的人,隻要還活著的,基本上都被他送迴去了。


    他偶爾也會迴去看一眼,確認他們還在那裏,沒有逃出去。


    不久之前,其實他迴去過一次。


    但是村裏什麽都沒有了。


    大墓裏像是發生過一場混戰,打鬥的痕跡明顯,有殘留的血跡,也有許多族人死後化成的白骨。


    至於村子,被一場大火燒過,隻剩下斷壁殘垣。


    他在大墓前的台階上,看著被大火燒過的村子,坐了整整一個晚上。


    這些年,這些人被關在這裏,有時候因為換胎不及時,陸陸續續的也會有人死去,他其實一直都知道,終有一天,這村裏的人,全都會死掉。


    現在隻不過是換了一種結束的方式而已。


    有人來了村子,破了所有的長生蜮,毀了這裏的長生草,燒了整個村子。


    他的族人,在他毫不知情的時候,終於徹徹底底的,全都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他也說不清楚當時他心裏是什麽感覺。


    是誰來了這村子,做了這些事,他不是很想知道,更不想去追究。他知道,這就是他的族人的宿命,但是他心裏卻也開始發空,像是沒有著落了。


    就像是什麽牽掛都沒有了,就像是他和這個世界的最後一點牽連也被剪斷了。


    他甚至還想過,如果當時他恰好在,發現有人對他的族人下手,他會阻止麽?


    這個答案他不知道。


    也許他不會阻止,他心裏一直都覺得總要有人來結束這一切。


    也許他會阻止,因為他還想看那些人繼續被困在這裏,繼續承受著他們應得的懲罰。


    又或許,這些年,他在懲罰他的族人,其實也在懲罰他自己。


    那天從村子裏出來,鳩黎也去祭拜過他娘。


    他站在他娘的墳前,恍然發現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來過了。


    他娘剛去世的時候,他每年都會到墳前來拜祭。


    但是他娘說的沒錯,當人擁有無限的生命的時候,時間就變得不那麽重要了,沒了時間的這種概念之後,連帶著許多重要的節日似乎也沒那麽重要了。


    他不再是每年來拜祭親人,活得更隨性之後,想來拜祭便來拜祭,又或者有什麽事情在外麵跑的時候,可能許多年都來不了一次。


    他依稀記得有一次他大概是隔了大幾十年才來了一趟。


    一直在身邊隨時能見著的東西,慢慢發生變化倒也不會覺察出來什麽。但是幾十年沒見的地方,真的會徹底變了樣子,他甚至差點認不出來。


    他那次來的時候,才發現原本偏僻的地方,竟然有了村子,而墳地的地方草木繁盛,連墳頭都找不到了。


    那時要是不是他已經會了一些術法,恐怕就很難找到墳地的位置了。


    當時他還不覺得什麽,隻是想著以後還是要固定時間來拜祭,別再出現這樣的情況。所以拜祭他娘倒是成了他這漫長的生命中,唯一讓他能對時間有感知的一件事情。


    現在想一想,他才恍然發覺,原來他娘無論是活著的時候,還是死了以後,其實都像是一根拉扯著他的繩子。


    這繩子雖然足夠長,讓他可以四處走,四處飛,但最終卻還是牢牢地係著他。


    他想起他娘臨終前,拉著他的手,欲言又止、最後卻什麽都沒說的模樣,以他娘的通透,或許那個時候就已經知道他找到了延續長生蜮的方法,甚至也猜到他一直沒說出來的方法是會害人的。但她也知道,她活著的時候都阻止不了的事情,死後大概更難以阻止了。


    所以她什麽都沒說。


    但是現在,族裏的人都死了,他身上的長生蜮也是修複之後的長生蜮了。


    再也不會有人因為長生蜮而喪命了。


    他們這一族人和長生蜮的糾葛,也終於結束了。


    魚咬了鉤,鳩黎的思緒被拉迴來,釣了幾條魚之後,他又生了火烤魚。


    他突然想到,以前他娘也給他烤過魚,好像沒放什麽佐料,但是烤出來就是很好吃。


    今晚他烤的魚,倒是有幾分當時的味道了。


    原來他一直掛念的,其實也根本不是什麽山珍海味的味道,就是普普通通的、最平常的味道。


    吃飽了之後,鳩黎依舊有一搭沒一搭地繼續釣魚,隻不過釣上來的魚,他也都沒再留,又放迴了河裏,或者魚咬鉤了,他也懶得管,等魚吃了魚餌自己跑了。


    自從他發現他的族人都沒了以後,其實也想過以後的生活。


    更想過等隋公弼的目的達成之後,這世上,他所認識的人,就全都離開了。


    他就真正的,隻剩下自己一個人了。


    這些年,其實他獨來獨往,也從來沒有覺得孤獨。


    隻是不知道為什麽,就在這一刻,他莫名的感覺到一陣淒涼。


    長長久久的活著,真的是一件好事麽?


    想到這,鳩黎忍不住輕笑一聲,大概是因為山間寂靜,水聲潺潺,像是他小時候生活過的那個村子,竟然讓他多愁善感起來了。


    他搖了搖頭,收起了思緒。


    魚竿微微動了一下,魚又上鉤了。


    鳩黎也感受到了幽縛劍的氣息。


    隔了許多許多年,他終於,又要見到幽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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