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劈頭蓋臉地籠罩,窗外似乎下起了細密的雨,又似乎隻是空調運轉的聲音,但是江楓記得,他進門的時候並沒有開空調,所謂的聲音忽遠忽近,不像是真實,更像是虛幻。


    更虛幻的是眼下的場景。


    被迫迴到現實時,江楓終於真正地陷入了不可置信的恐懼。


    他開始推拒將他完全籠罩的擁抱,但是抱著他的人手收得很緊,他隻能被囿於原地。於是他開始驚慌失措地喊對方的名字,他說“楚雲柏,你是不是喝多了?我是江楓!”在發現對方不為所動過後,喊的內容就變成了“楚雲柏,我知道錯了”。


    他不明白事情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卻已經無師自通地學會了服軟。


    但是沒用。


    被抓住的羔羊漂亮潔白又膽怯,害怕了隻知道驚慌失措地咩咩叫。楚雲柏閉了閉眼,懷抱收得更緊,恨不得將人揉進骨血。


    他高估了自己的自控力,低估了江楓對他的誘惑力。那些被壓抑的日日夜夜在這個黑夜裏盡數爆發。他發現自己無法容許一丁點的抗拒,在江楓終於忍不住這令人窒息的沉默,踉蹌著要掙脫的時候,他握住人細瘦的腳踝,一用力,把人重新拽迴了懷裏。


    然後,他將臉埋進江楓的後頸,輕輕地叫他的名字:“寶寶。”


    江楓整個人都要崩潰了,為將來可能發生的事害怕得直抖,嗓音顫得不成調:“你放開我,楚雲柏你放開我,我求求你。我們有話好好說,別這麽對我,我知道錯了真的,我真的知道了……”


    “不。”楚雲柏聽到自己很輕地說,“你不知道。”


    江楓不會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在無望而妒火中燒的人眼裏,他無與倫比的漂亮是錯,遞給別人的每一個眼神和一顰一笑是錯,至於隔著網線的挑逗——


    那甚至不是錯。是罪大惡極,不可饒恕。應當受到讓他終生銘記的最大懲罰。


    江楓有一把柔韌的腰,跳舞的時候很好看,其他的時候也同樣讓人移不開目光。他的心跳跳得很快,楚雲柏能聽到他小聲的哭。但是在某個時刻他的哭又被迫停了一瞬。他抓住了楚雲柏的手,楚雲柏反手握住,輕輕地垂眼吻了吻他的手指。


    這個吻輕柔又純潔。


    片刻後,楚雲柏鬆開手,也鬆開了人。他在床頭抽了張紙巾擦手,然後叫人:


    “小楓。”


    沒有得到應答的人成了他。楚雲柏頓了頓,起身按亮了燈。


    他看到了床頭的那把鮮妍的花,看到了虛幻與現實的交界,也看到了眼睛紅腫得像核桃的人,江楓的眼淚還在不停地往下掉,像是斷了線的珠子。


    他開了口,聲音裏還帶著濃重崩潰的哭腔:“楚雲柏,你他媽就是個王八蛋。”


    -


    楚雲柏帶著一身涼意從浴室出來的時候,江楓還在哭。


    哭得無聲無息又轟轟烈烈傷心欲絕,他蜷縮在床的一角,身上披著皺巴巴的浴袍,蓋著潔白的被子。整個人縮成可憐的一團。


    楚雲柏無端地就想到了小時候。江楓的小時候,特別特別小的時候,嬰兒時期。


    特別愛哭愛鬧的小孩子。天使的臉蛋,哭起來像魔鬼。養孩子的事容慧琳不願意假手於人,他們倆都是留在夫妻倆身邊一點點教養大的,容慧琳被哭得頭疼,楚憑也束手無策,有一次甚至把才隻有三歲多的他抱了過去。


    容慧琳循循善誘:“小柏啊,你是個乖孩子。”


    ……不,他不是。


    容慧琳無視他眼底的抗拒,可憐巴巴的:“小柏啊,你幫媽媽哄哄弟弟好不好。媽媽真的哄不住啦。”


    可是關他什麽事。


    他皺著眉,緊緊地盯著這個家裏新來的不速之客。他還沒適應有弟弟的生活,本能地排斥麵前這個鬧騰得占據了爸爸媽媽所有注意力的小孩子。


    小孩子正皺巴巴地哭,他想,哭得可真醜,卻還是在容慧琳的誘哄下伸出了手指,戳了戳小寶寶的臉頰。


    那是一種很奇異的觸感。很軟,帶著人體本身的熱度。像是一團溫暖的棉花糖。


    他忍不住,又試著捏了捏小寶寶的臉蛋,分明是不太客氣的動作,但對方卻一下子不哭了。


    這一下,連容慧琳都驚訝了。隨即她就笑了:“原來寶寶喜歡哥哥呀,想要哥哥陪你玩是不是?”


    楚雲柏覺得她是在瞎解讀,但還是忍不住去看躺在搖籃裏的嬰兒。他的睫毛上還掛著淚珠,一雙黑葡萄一樣的大眼睛裏水潤晶瑩,看著楚雲柏的眼睛裏卻有著好奇,還有親近和依賴。


    這不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麵。但楚雲柏的的確確是從這個時候,開始將麵前這個皺巴巴的一小團小孩真正接納進自己的生活。


    而一晃,江楓十九歲了。


    楚雲柏垂了眼,扯過旁邊椅子上的塑料袋,漫不經心挑了挑,翻出瓶礦泉水。


    他的動作讓江楓流淚的進程停滯了一瞬。江楓紅著眼眶看他,看上去委屈得不得了,楚雲柏擰開瓶蓋之後,他像是終於做完了心理鬥爭,別別扭扭地伸手,下一秒,楚雲柏自顧自喝了一口。


    江楓:“……”


    楚雲柏:“……”


    楚雲柏也沒想到他這麽快哭完了,他的那點兒火還沒熄,想著用涼水降降火。


    結果就是,江楓呆了三秒,哭得更厲害了。


    “……”楚雲柏說,“別哭了。”


    江楓不搭理他,這迴哭出了聲,帶了抽噎。楚雲柏揉了揉太陽穴,那裏的青筋正一突一突地跳。他放了手上的水,從袋子裏又拿了瓶新的。


    然後他遞過去,江楓沒接,倔強得很。意思大概是不要嗟來之食。


    楚雲柏就站起身。


    靠近的時候江楓的抽噎明顯停了一瞬,沾著水珠的眼睫毛顫了一下,是心有餘悸的後怕。楚雲柏頓了頓,把手上的水放到了床頭櫃上。


    他突然有些煩燥,手已經摸到了口袋裏的煙,但這卻是室內,而且江楓在。於是他沉默了片刻又收迴了手,從一旁的零食碟裏拿了顆陳皮糖,剝了塞進嘴裏。


    江楓的眼神裏立刻寫滿了不可置信,看他的樣子像看一個無情的惡魔,楚雲柏頓了頓,終於開了口。


    “看我幹什麽。”他淡淡地道,“有膽子約不知道約完人來了會經曆什麽?”


    江楓人都懵了一下。然後反應過來用力反駁,嗓子都是啞和顫的:


    “我沒有!”


    楚雲柏溫和地笑了笑:“嗯。你手機自己發的消息,自己訂的酒店,自己給的房間號。”


    他咬碎嘴裏的糖,“是我孤陋寡聞。現在的科技發展得真是越來越讓人出乎意料了。”


    他說話不留餘地的時候是真的不留餘地,語氣卻還是風輕雲淡,帶著隱約殘餘的怒氣。依稀可窺見之前情緒爆發的全貌。


    江楓被他懟得人都傻了,想解釋卻不知道從何開頭,委屈得眼淚又下來了。


    楚雲柏垂眼看他,卻不放過他:“不說話是什麽意思?”


    江楓把枕頭摔到他身上,楚雲柏接住,替他放了迴去。然後單膝跪在了床沿,逼近了他的眼睛:“如果今天在這裏的不是我,你是根本沒有機會和精力發這種脾氣的,江楓。我不明白你心情不好的發泄方式會是這個,真的很愚蠢。還是你以為,你約會對象真的會以為這隻是一次單純的見麵?”


    他的語速很快,帶著很冷的嘲弄。但凡江楓約的是咖啡廳或是別的地方,事情都不會到這種地步。


    江楓原本就委屈,被他這一通輸出弄得脾氣上來了:“你騙我還理直氣壯!你才蠢,你不會以為我不知道吧?本來……”


    他還想嘴硬,說類似“本來我都在和約會對象共度良宵”之類睜眼說的瞎話。江楓的理念就是楚雲柏不好過他就像讓他更不好過,有一種不顧自己死活的美。但是這迴他沒能有說下去的機會。


    楚雲柏握住了他的手腕。


    “本來什麽?”他捏著江楓尖俏的下巴,輕輕問。


    江楓張了張口。


    真的經受過現實的警告之後和之前終究是不一樣的。他意識到他這迴是碰到了楚雲柏的底線。片刻後,他開了口,還是服了軟:“本來……我就知道是你。你那麽兇幹嘛。”


    楚雲柏目光落在他開合的唇上,淡色。因為緊張和情緒激動而呈現鮮妍的紅。


    江楓磕磕絆絆:“我很早,就知道是你了。你給我發的地址,那個地址我記得……那天,那天我去你說的那個雜誌社找你,沒找到。迴去我就問了隨哥。”


    楚雲柏頓了頓:“就是你問我直播風格那次之前。”


    江楓沒想到他記得那麽清楚,但還是猛點頭。


    他的眼神帶著一點自己都沒察覺的怯意。


    楚雲柏鬆開了他。


    江楓抬頭看他的側臉。楚雲柏隻開了一排床頭小燈,大燈暗著。他的臉籠在昏暗的燈光下,有一種讓江楓難以言喻的陌生。可是他的身體抗拒楚雲柏,心理卻依然不管不顧地依賴。


    他想讓楚雲柏抱抱他,哄哄他。他真的被嚇到了。換做往常——換做十六歲以前他已經黏了上去,十六歲以後說不定也要撒兩句嬌。但是以前的他也不會想到,對他做這樣的事的會是楚雲柏本人。這讓他進退兩難。


    他聽到楚雲柏問他:“為什麽這麽做?”


    意料之中的問題。


    江楓抱著被子,看著上麵的酒店logo,輕輕的、迷茫的:“因為你不理我。”


    空氣裏沉默了下來,楚雲柏閉了閉眼,喉嚨發緊。


    *


    這是他們第三次談起這個問題。


    前兩次江楓就像是一個一點就燃的炸/藥包。楚雲柏跟他說什麽他都不聽,隻要一說到“放手”“自由”之類的字眼他就像是炸了毛的小獸,齜牙咧嘴,一個字不想聽。


    他本能地抗拒這個話題,這種抗拒比楚雲柏想象得要激烈一百倍。有的時候楚雲柏會陰暗地想,江楓是不是其實也知道他的心思,隻是在欲拒還迎,這其實是他委婉的邀請,如果這樣,他就要卻之不恭了。


    可是看到江楓的眼睛,他就知道,不是。


    江楓太幹淨了。


    幹淨又可憐,十六歲以前他擁有全世界,十六歲之後他一無所有。


    楚雲柏把他拽了迴來,於是他成了江楓跟原來世界聯係的那根繩,江楓和過去和解,但他把楚雲柏當浮木。


    說到底,破鏡無法無瑕,楚雲柏做了填充瑕疵的那份膠水。


    想通了這點,楚雲柏根本不忍心逼他。但是江楓的這種依賴又何嚐不是畸形的。他當然能給江楓二十四小時的陪伴、精神的支撐,可是江楓他是自己願意的嗎?他隻是被命運推著走的小孩子,如果沒有那場荒謬的掉包,他一生都不會困在這樣的境地裏。更不會把情感寄托在一個跟他甚至都沒有血緣的人身上。


    楚雲柏想了很久,猶豫了很久。他還沒想到答案,先等來了江楓的“驚喜”。


    開了頭之後,江楓的情緒就平複了些,他看著被子,很輕地說他的委屈:“我不想談戀愛……你非要我談。你看上去那麽著急,好像,好像我是什麽要甩掉的包袱。我以為你不要我了。”


    楚雲柏動了動唇,說:“江楓,你不是我的所有物。沒有要不要的這個說法。”


    江楓的身體僵了僵。


    但是他很快反應了過來,語氣若無其事:“這隻是……誇張的說法。”


    他頓了頓,別別扭扭,“我當然不會覺得自己是你的什麽東西,你不要自戀。”


    楚雲柏:“。”


    他說:“所以,你用這種事情來氣我。”


    江楓默然。


    楚雲柏自嘲地笑了一聲:“仗著我疼你。江楓,你不覺得自己矛盾麽?如果我真的不管你不要你,今天又怎麽會過來,又怎麽會被你氣成這樣。”


    江楓抿了抿唇。


    ……這樣的邏輯矛盾被楚雲柏直白地點出來,讓他覺得很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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