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自從那天過後,景湳城不知為何夜夜都會夢見蘇懿,時而是蘇懿坐在六瓣紫的花樹下對他低眉淺笑;時而又是蘇懿滿身帶血的拽住他的衣袍袖子,眼神怨毒可怖……但無疑,無論是何種情景,於景湳城而言都是一種折磨。


    景湳城突然就憔悴下去了,謝紅宵日日守在一旁,照顧得無微不至。


    “紅宵,”景湳城半躺在榻上,突然伸手拉住了準備為他端藥的謝紅宵,笑著說:“我想知道在蘇懿的記憶裏都有些什麽,你可以告訴我嗎?”


    謝紅宵愣了愣,但終究還是放下了手中的托盤,坐在了床側,她想了半晌,啟唇道:“妾身有三願:一願此生平安身長健;二願花開永年無謝時;三願與君共偕老,歲歲長相見。”謝紅宵頓了頓才接著道:“這句話已經盤旋在我腦海裏很多天了,我想這大概就是她最深的執念吧,隻可惜……”


    “隻可惜,花期不常,佳人已逝,天上人間永相隔。”景湳城突然笑了起來,邊笑邊咳,模樣慘淡。


    謝紅宵不再說話,端起藥碗放進了景湳城的手裏,“快喝藥吧!”


    景湳城看著那碗藥,遲遲沒有動作,良久才道:“如果懿兒還在,她肯定很恨我吧,恨我……”


    “別胡思亂想了,”謝紅宵突然出聲打斷了景湳城,站起身道:“還是快些把身體養好吧。”景湳城深深地看了謝紅宵一眼,然後將碗中藥汁一飲而盡。


    十一


    景湳城與謝紅宵大婚當天,景湳城卻突然消失了,景母派了許多人去找,但仍舊沒有消息,眼見著吉時已到,景母更是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


    相比起景母的驚慌失措,謝紅宵表現得倒是十分鎮定,一雙眸子波瀾不驚,穿著一身嫁衣就去了當初景湳城帶蘇懿去的八角亭。


    六瓣紫花樹隻剩下光禿禿的枝椏,景湳城一身月白色的長袍站在八角亭裏,聽到聲響也沒有迴身,隻是雲淡風輕道:“當初我帶你來的時候,這兒還是雲蒸霞蔚般的六瓣紫,如今卻隻剩下一樹頹唐。”


    謝紅宵聽到他的話,並沒有過多的驚詫,隻是微微一愣。良久,才輕輕一笑道:“你猜出我是誰了?”


    景湳城迴過身,依稀還是當初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隻是卻因為病痛纏身而消瘦了許多,臉色蒼白不堪,“紅宵從不會與我談論別的女人,哪怕那個人已不在人世。”景湳城頓了頓,嘴角扯出一抹苦笑,“更何況,你連騎馬都不會,迴到府中兩個多月卻連長劍都不曾碰過。”


    蘇懿低頭沉默了一瞬,在抬頭時,目光深沉如一汪死水,“你既然什麽都猜到了,又為什麽要喝我給你的藥?那裏麵……”


    “那裏麵有毒是嗎?”景湳城打斷了她的話,“我知道,我從一開始就知道。”


    景湳城說完,突然開始咳嗽起來,再停下時,嘴角卻多了一抹嫣紅,景湳城抬起衣袖雲淡風輕的抹去,“本就是我對不起你,哪怕你要我性命,我也無法拒絕。”


    蘇懿愣在原地,原本死水一般的眸子波瀾又起,心髒開始劇烈疼痛起來,她從沒想到,原來她還會心痛,她本以為她的心早已隨著“玉生花”一同碎去。蘇懿閉了閉眼,“這個世上從沒有什麽起死迴生,我是蘇家一脈的後人,也是‘玉生花’的守護者。我從出生的那日起,命運便與‘玉生花’綁在了一起。我用血滋養‘玉生花’,所以‘玉生花’中也寄宿著我的一半魂魄。你打碎‘玉生花’來救謝紅宵,我寄宿在‘玉生花’中的魂魄自然便進入了謝紅宵的體內。”


    蘇懿的手指緊緊攥住大紅的衣袍,她到現在還記得‘玉生花’碎裂時貫徹肺腑得痛意,仿佛要將她活活撕成兩半,她痛地暈了過去,再醒時,她已成了另外一個人。


    “‘玉生花’將我與謝紅宵融為一體,我看見了她的記憶,也知曉了你們過去的種種。我甚至可笑地想,即使你不愛我,愛著另外一個人也沒有關係,我愛你就好,哪怕是以另一個人的身份。所以,我偽裝成謝紅宵繼續守在你身邊,哪怕對於謝紅宵,我除了那些記憶便一無所知。我本不想殺你的,若不是那日在宗祠聽見你說……你可知道,那夜那男子是我所有的執念,而你,親手毀了我全部的希望!”


    景湳城眼裏流出悲愴,還未啟唇,便是一陣緊過一陣的咳嗽,有血噴湧而出,染紅了胸前月白色的衣襟,鮮紅得刺目。


    蘇懿轉過身,強迫自己不去看他,“景湳城,你去死吧!雲鶴之毒,入口無解,一個月的時間足夠它滲入肺腑。從此這個世上,再沒有蘇懿和景湳城。”她說完,轉身便走。卻不知景湳城反複呢喃著三個字“百花結……”


    尾聲


    謝紅宵雖不是因景湳城而死,但謝紅宵的死還是成了景湳城心中解不開的結,所以在聽說了可以起死迴生的“玉生花”後,景湳城那顆半死的心又開始悄然複蘇。


    他和心腹一同潛進蘇府,卻一無所獲,若不是負傷之後走投無路,他也不會誤打誤撞遇見蘇懿。他看見她手腕上的玉鐲子,毫不起眼的款式,但卻清透異常。直覺告訴他,那便是傳說中的“玉生花”。


    他為她製造了兩場英雄救美,一次在湖邊,一次在景府。可他千算萬算卻沒算到她愛上的人會是那夜戴上人皮麵具的自己。所以他隻好去求蘇父,求他幫自己。蘇夫以為他所做一切隻是因為真心愛蘇懿,便應允了他。


    蘇懿確實相信了,可在她將“玉生花”交予他的那一刻,他卻沒有想象中那麽欣喜若狂,相反,他甚至有些自責。他無意將蘇懿扯進他的計劃,但他到底還是讓蘇懿成為了他計劃中最重要的棋子。


    他和她,從相見那日起便注定是個錯誤。


    謝紅宵活了,蘇懿卻死了。他站在蘇懿的牌位前,悲傷到極致,反而沒了眼淚。謝紅宵問:“你愛她嗎?”景湳城想,他是愛的,但他說不出口,是他親手害死了她,他有什麽資格說愛?


    在他發現謝紅宵就是蘇懿,喝下那一碗碗帶毒的藥時,他告訴自己,如今一切苦果,都是他自己釀成,他願意去贖罪。


    而她最終還是不知道,她愛的人其實就是他。


    他終於可以拋下一切做夢了,夢裏,六瓣紫花期無限,永不會凋零,他一身月白色長袍站在八角亭中,看著他心愛的姑娘眉目帶笑,分花拂柳為他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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