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


    滿月笑著,可笑聲裏卻不帶一點溫度,“母親與父親的事也是有苦說不出,若是八叔能讓他們也有苦說不出一次,這仇咱們也算報了。”


    “是極!”


    楊守池麵目顯得有些猙獰,“她不是當眾承認自己是假冒麽?那我們繼續裝傻,一上報紙,天下知,到時誰敢說你冒犯了皇親貴胄?”


    “他們明著來自也不怕。”


    滿月接話道:“這一局勝敗已成定局,侄女倒不擔心。就怕後頭他們再使什麽見不得人手段。八叔我們的報紙今日看是成功了,但這玩意也如雙刃劍,古往今來,想在文字上作文章是最容易的,八叔你要小心。”


    “你的意思……”


    楊守池一蹙眉,“你覺他們下一步可能會衝我來?”


    “準確說會衝報社來。”


    滿月歎了一口氣,“八叔試想,我一旦在報紙上攻陷他們,他們必視報社為眼中釘,想要在其中作文章也就不奇怪了。”


    “你說得有道理。”


    楊守池點頭,不過隨即他又是陰測測地一笑道:“好侄女兒,你可知八叔剛入仕途時是做什麽的?”


    滿月搖頭。


    “老夫可是言官啊。”


    滿月差點一口茶噴了出來,看了看八叔,忽然覺得自己擔心多餘了。大明的言官以戰鬥力爆表著稱,真有把人罵死的。


    其中有個人,具體名字滿月也不記得了。就記得當年在讀書時老師當趣聞來說,說明朝有個言官,大家隻要一聽他要準備彈劾了,就嚇得不行,其中有兩個慫蛋不經嚇,竟是活生生地嚇病,其中一個還嚇死了。


    這戰鬥力簡直恐怖啊!


    而且他們不但彈劾大臣,連皇帝也罵,自打海瑞上書嘉靖,把嘉靖罵得一塌糊,不但沒死,反而名滿天下,這些言官自覺海瑞搶了他們的活計,索性以後也對天子經常指指點點,如果天子發怒,他們更高興。


    最好是能廷杖他們,就算死了也是萬古流芳;若是僥幸活下來,哪怕不在仕途被開革迴家,那也成了天下第一的大名士。


    所以明朝的文官可怕,言官更可怕。


    “你可知老夫因何被貶雲南?”


    “不是說因是學派之爭麽?”


    “哼!”


    楊守池冷哼,“學派之爭不假,可真正的原因就是因為老夫彈劾了侯景。”


    滿月倒吸了一口涼氣,喃喃道:“是,是司禮監掌印兼東廠廠公的那個侯景?”


    “正是!”


    滿月感到了一陣毛骨悚然,對於侯景此人她也是在擺路邊攤時聽讀書人提起的。


    這人說起來也有意思,民間多有傳聞此人乃是天閹,生來就不能人道。


    在他14歲那年,家裏老子得了一場重病,家裏的幾畝田沒了,姐妹們都活不下去了,侯景便尋了關係,自己入宮去了。


    而又因在家讀過幾年書,加之天閹沒受過非人的人工閹割,所以年僅14歲的侯景如一陣清風徐徐吹入大明的深宮內,混了沒幾年就被當年的皇後也就是現在的太後所提拔。


    在接下來的日子,此人就如開了卦一般,很快又因乖巧懂情趣而被先帝賞識,才年滿20就成了司禮監的秉筆太監,這可是僅此於掌印太監的存在。


    而大明的司禮監掌印素有內相之稱,換句話說,掌印是內宮第一人,那侯景就是第二人。


    而侯景此人還慣會投機,對當時的太子現在的天子頗為奉承,隨著先帝的離世,他不但沒被貶下去,反而成了掌印太監。


    這還不算完,因天子想從朝臣那得到話語權,故而又開始學他們的先輩們開始重用宦官,把東廠的廠督的位置也給了他。


    能同時執掌這兩大部門的太監曆史上也沒幾個,強勢如劉瑾這樣的巨閹也沒能做到,侯景權勢可見一般。


    而這個侯景今年也不過28歲,正是如日中天的時候。


    “八叔入仕時正是侯景崛起時,八叔,你可真是壯漢啊!”


    滿月苦笑,那時的侯景雖不如現在,可那也是宮裏數得上的紅人,八叔居然隻是被貶雲南,不知該說是他命好,還是侯景心善。


    “嗬嗬,先帝當時寵幸侯景,似已忘了劉瑾,魏忠賢之害。老夫身為禦史言官自是要盡職。”


    滿月嘴角抽了下,感覺自己可以迴去睡大覺了,就這戰鬥力,自己還用擔心什麽?


    “嘿嘿,老夫這些年都不斷在收集侯景惡性,這迴我聽說你的事後,感覺這家夥一定會拿此作文章,所以我又彈劾他了。你說侯景如今權勢滔天,我這樣罵他,他怎麽也隻敢讓我迴家?”


    “滿月不知。”


    “嗬嗬。”


    八叔笑了起來,一臉的高深,“因為朝裏諸公不想我成為楊漣,也不想侯景成為魏忠賢。”


    “嗬。”


    滿月恍然大悟,“文官與太監還真是死對頭啊!”


    頓了頓又道:“侯景不敢動你也是因為朝裏有人要保您,看來朝裏還是有忠直大臣的。”


    “石閣老留下的風氣好,隻是如今內閣走馬換燈一樣的換人,我看這股清風也是維持不了多久了。所以……”


    楊守池麵色肅穆地道:“你這報紙的意義才大,老夫要讓無數人成為民間禦使!海貿不能禁,不然我大明危矣!”


    “八叔誌向高遠,滿月佩服!”


    滿月有些動容地道:“滿月願助八叔一臂之力,這假冒縣君一事不如讓滿月來寫吧。”


    “你這小滑頭!”


    八叔嘿嘿一笑,道:“世人都知你我關係,你寫的與我寫的又有什麽區別?左右都是衝著我們楊家來的,要來就來,老夫22歲中進士,風光過,落魄過,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區區一囊蟲有何可懼?”


    “八叔這話卻是遲暮之言了。您才30多,正是如日中天的時候,還不到談滄桑的時候呢!”


    “你這妮子!”


    楊守池臉一紅,隨即哈哈大笑,“如你父親,性烈如火,率真如水,好,好,好啊!”


    “既如此,滿月這便寫來,若不好,八叔再寫也不遲。”


    “好極!讓人拿酒來,今日|你我叔侄就合力寫文一篇,罵死那群仗勢欺人的東西!”


    滿月笑了笑,磨好了墨,提筆沾了墨水,想了想,便在紙上寫道:“古人雲:舌有三寸,婦人是之,乃會腐,肉會遺,舌不爛矣,吾原不信,今日有幸見之,始知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實乃百聞不如一見……話說當今天下,河清海晏,人民本安樂,偏巧寧波小港歸林居出怪事……”


    滿月一邊寫,楊守池一邊讀,讀得哈哈直笑,這也太毒了吧?上來就給這事定性了,說這個假冒縣君的家夥一定是長於婦人之手,聽說了婦人家長裏短的論是非,久而久之也就忘了根本。


    好嘛,這分明就是寫給那個王妃看的。


    你挑唆你的女兒來鬧事,我現在就要你咽下苦果,讓你有苦說不出!


    “如此縣君,穿戴如雉,性虐如虎豹,昔年讀《曹劌論戰》,其曰:齊師伐我,公將戰。曹劌請見,其鄉人曰:肉食者謀之,又何間焉?劌曰:肉食者鄙,未能遠謀。今日得見此女,不由驚悚:若為王女,豈非亡國之禍不久矣?煌煌龍裔焉得雜種?民間諺語有雲: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百姓尚知若治天下必先自掃其屋……女為縣君,實為親王之哀,皇室之悲,北地江山猶泣血,江南故地,再唱後亭花……”


    “好,好,好!”


    楊守池興奮地直拍手,這篇文說實在文采並不見華麗,可就是少了這份華麗,多了一份接地氣。


    用詞簡略,就是普通老百姓也聽得懂。不,這都不是關鍵!


    關鍵是這文罵得可真特麽狠啊!


    用《曹劌論戰》說事,吳王府要是出麵,那就承認自己是《曹劌論戰》裏那個王,身邊一群庸碌之人,連個女兒都教不好。


    怎麽就教不好呢?看看你女兒,穿衣服品位差,弄個跟個火雞似得也就不提了,結果連德性也沒有,姑娘家打打殺殺的,一口一個踐人,浪蹄子的,尼瑪呀!莫說是縣君了,尋常百姓人家裏的姑娘也不能如此啊!


    後麵更絕,直接從這一小事上升到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層麵了。理學派不是最講修身麽?那我就談一談,修身的問題。


    普通老百姓都知道自家的屋子都不願意收拾下的人也治理不好國家,你堂堂親王居然連女兒都教導不好,讓她出來禍害百姓,你還要跟我們講仁義道德,那與放屁有什麽區別?


    所以我們是不信的,絕不信仁慈愛民的吳王會有這樣的女兒。若是她真是縣君,親王的女兒,那真是吳王的悲哀,皇家的恥辱,北邊的同胞還在被韃子蹂|躪,而偏居一隅的一個小小縣君居然這般興風作浪,真是嗚唿哀哉啊!


    最後一句罵得狠了,直接上升到民族的程度了,這一看,這個鬧事的女子若是縣君的話那真是天誅地滅,十惡不赦的罪過啊!


    這個套下得妙極!


    楊守池越琢磨眼睛瞪得越大,到了最後不由驚出一身冷汗來,雙目失神地道:“老夫官場臣服十來載,如此陽謀者聞所未聞,見所未見,這下泥巴掉褲襠裏,不是屎也是屎了,你這是要逼著吳王不認這女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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