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她身邊,望向那花船,淡淡道:“凡人庸俗,既不能超脫凡俗外,便要守著這方規矩。”


    他看向她,狹長的黑眸幽深極了,夕陽倒映在他的眼中,映出了她清麗的容顏,將她牢牢地鎖在自己的眼裏,一字一頓地道:“若是無力改變這世道,隨波逐流也是一種活法,起碼能平安到老。”


    “不錯。”


    她笑了起來,“可聖人也有言:朝聞道,夕可死,如果傻傻分不清的活一輩子,倒不如絢爛一時。”


    頓了下又道:“古往今來,成就豐功偉業的哪一個是安分於世的主?”


    “你這妮子當真是敢說。”


    他忍不住笑了,“罷了,不跟你做口舌之辯,你若愛看,進船艙也是看得到的,樓上風景更好。”


    他都這般說了,她也不好意思強下去了,點了點頭,笑嘻嘻地道:“我還從沒坐過2層的船。且隨君上樓去,一覽月湖風和月。”


    被她的耍寶逗得心情愉悅,清冷的眸子裏多了笑意,語氣不免也充滿了寵溺,“就剩嘴了,小東西。”


    二人說說笑笑的,上了樓,一群奴婢把油燈都點了起來,室內一下就明亮起來了。


    滿月發現冷雲似乎很喜歡這些西洋玩意,她看其他船,雖也有油燈,可卻是油燈與紅燈籠並用。而冷雲這條船上卻是清一色的油燈,少了紅豔豔的感覺,看上去自是冷冽不少。


    船艙內擺著幾張矮幾,正中的那張顯是給地位最高的人坐的。幾個奴仆已把帶來的酒菜擺了上去,楊滿月眼睛一掃,不由驚喜,“這是蓴菜鱸魚?”


    “你倒是個識貨的。”


    冷雲抿著酒,“如今正是蓴菜上市之際,我江南蓴羹鱸膾乃是名產,自是不能錯過。”


    “哈哈!”


    她笑了起來,“素來覺你是同道中人,是個會吃的。隻是大叔到底是蜀人,怕是不知這江南特產詳情。”


    她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後,又悠悠道:“大叔隻知其一未知其二。這江南的蓴菜七月產量最大,但若論味美則屬春日,彼時的蓴菜最為鮮嫩,有詩雲:花滿蘇堤柳滿煙,采蓴時值豔陽天。這隻出沒於煙雨江南湖沼池塘的蓴菜也隻有在這樣的時節裏是最鮮嫩的。”


    她搖頭晃腦的,見還有冰塊不知的事,頓時就很嘚瑟了,“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忘不了新愁與舊愁,咽不下玉粒金蓴噎滿喉,照不見菱花鏡裏形容瘦,展不開的眉頭,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冷雲揚眉,“你這是哪裏聽來的詞兒?倒是新鮮。”


    得意著的某姑娘一聽這話頓時清醒了,忙住了嘴,含糊道:“鄉裏聽來的,就覺詞美得很,便記住了。”


    背後出了一層白毛汗:讓你得瑟,差點漏了馬腳。


    冷雲思索了下,一番琢磨,不由點頭,“不知是哪位雅人隱士所著,把這相思卻是說盡了……”


    廢話,曹雪芹大大能不牛逼麽?


    心裏吐槽,臉上卻不顯,隻道:“雖不知是哪位高人所寫,不過這詞卻是有意思。金蓴一詞道盡了蓴菜之美,可見在高人中也是極品的美味與享受呢。”


    他不可置否地點頭,“蓴菜的確是人間極品美味,確是珍貴。也隻有這如水墨般的江南才能孕育出這水靈輕巧之物。”


    “嗯。”她接話道:“聽說在杭州西湖邊,那兒的人又喚此物為馬蹄草。每到了采蓴菜的時節,便有女子坐於圓盆中,如采茶般,左掠右捊,隻采沉沒在水中尚未舒展的新葉,一片片的,被透明的膠質包裹著,好似細細紡錘。”


    “聽聞采蓴不可劃船,動作大了,蕩起的水紋會將細小的蓴菜蕩開飄走,故而隻能坐於圓盆裏采摘。這采蓴菜也是一門功夫,蓴菜粘滑,全看指間功夫,忙活上半日也采不到多少,蓴菜金貴,大概就因此吧。”


    冷雲抿了口酒,接上了話。


    一群奴婢與侍衛紛紛咋舌,這才是天作之合,有木有?!


    兩個人,不但會吃,還知來處,這一頓飯吃得太詩情畫意了。


    “晉朝的張翰就是思念這蓴菜鱸魚,終是熬不住,辭官迴鄉了麽?秋風起兮木葉飛,吳江水兮鱸正肥。三千裏兮家未歸,恨難禁兮仰天悲……”


    楊滿月笑嘻嘻地道:“這個饞嘴的老倌竟是官也不作也要跑迴來吃魚呢!這下可好,倒是出名了,蓴羹鱸膾倒也成了思鄉的典故了。”


    “我有時真好奇,你到底讀了多少書?左右不過十二歲,可這些典故卻是張口就來,就算是京中的淑貴也不如你見聞廣博。”


    冷雲眼裏又多了一絲探究,修長的手指摩挲著酒盞,“行事作風雖有天真可愛之處,可大多時卻不像十二歲的人……”


    楊滿月心裏一驚,隨即又冷靜了下來,“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你不十四歲就上戰場了麽?還一戰成名,就成武將了呢。”


    冷雲張了張嘴,發現自己竟是語塞了,不由哭笑不得,“你這嘴當真是絕了,天下第一鴨子嘴。”


    她吐了吐舌.頭,拿起筷子,道:“別說啦,快吃吧,這冷了可不好吃。”


    說著便夾起一塊鱸魚肉就著蓴菜吃了起來。


    鱸魚肥美,刺少,又鮮美,特別是這盤裏的鱸魚還是精品中的精品:四腮鱸魚。


    在後世,這可是絕種了呢!


    楊滿月細細地品著,隻覺這蓴菜細柔滑潤,有一種沁人心肺的清香;而鱸魚肉嫩而肥,鮮而無腥,與蓴菜同嚼時帶來一種難以言說的鮮美。


    難怪張翰連官也不要做了,這的確是江南最極品的美味啊!


    “聽說做這蓴菜也頗有講究。”


    冷雲吃下一塊鱸魚後,又抿了口酒,悠悠道:“無論是做羹還是炒,都得焯一遍水去除苦澀。而這火候的把握就考驗廚子的功底了,焯久了,口幹老,且色黑,如此一來,便成了無用之物。”


    “這是自然。”


    滿月接話道:“其實蓴菜本身沒味道,必須和葷腥同盤才能引其滋味,故而蓴菜的烹製就尤為講究。焯水時,必須把蓴菜放在漏勺內,在滾水裏一飄就起,方得其碧綠保存,這一飄而起,可是不簡單,全靠經驗。”


    她說著便又吃了一口蓴菜,笑嘻嘻地道:“蓴菜還是新鮮的好吃,曬幹再泡發就少了江南的靈動了。”


    他笑了笑,道:“也得虧你手藝了得,又搗鼓出了鮮味素,不然就你這嘴刁的,怕是家都得給你吃沒了。”


    “你這說得也太誇張了。你不也愛吃麽,怎倒取笑起我來了?”


    她嘟嘴,一臉不服。


    冷雲笑了笑,衝邊上的婢女使了個眼色,很快,便又端了菜上來。


    楊滿月打眼一瞧,有些懵逼,遲疑著道:“這,是江蟹吧?”


    冷雲點頭,“這是長江三鮮之一的金盾長毛蟹,以黃多,油重,體形碩大聞名,比起陽澄湖的大閘蟹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這是金盾長毛蟹?!”


    楊滿月驚唿。不是她大驚小怪,而是此物在二十一世紀已絕種,她隻聽老輩人說過,自己根本沒吃過,也沒見過。


    看著盤裏的螃蟹,這個頭,嚇死人了,有木有?!


    一個起碼得有六七兩,把螃蟹翻了個個兒,不由倒吸了口涼氣,“蟹蓋突出,蟹殼與蟹底居有一小指寬,這得有多少膏黃在裏麵?”


    她說著便拍掉珊兒的手,道:“我自己來剝,吃蟹之樂趣就在自己動手,若要別人剝,那還有甚樂趣?”


    說話間已是將蟹殼揭開,這一看,更是驚歎連連,“我滴個天!這,這膏黃都趕上一個雞蛋了!”


    又用筷子戳了戳,更是興奮地驚叫,“我的老天爺!筷子都戳不動,不愧是金盾蟹!”


    說罷便是連連催促珊兒,“好姐姐,快,也給我來杯桔花酒,嘻嘻!桔花黃,蟹正肥,持螯把盞浮大白。有這樣的好蟹,豈能不吃點酒?不然六七兩的家夥什吃下去,不來點酒去去寒氣,這大蟹總得報複你吃它之過,讓你五髒廟鬧騰,不安省。”


    珊兒等被這話逗樂了,忍不住道:“夫人,您說話太有趣了,都新鮮著,都是侯爺吩咐的,哪會吃壞?”


    “小珊兒,你這就不懂了吧?這螃蟹乃是寒物,所以得來點酒暖暖腸子,不然可不符合養身之道了。”


    “吃完飲些薑茶便好,你年歲小,不宜飲酒,珊兒,去替夫人準備。”


    “是,侯爺。”


    滿月笑嘻嘻地道:“我也就喊喊,我才不愛喝酒,還是薑茶好。”


    說著已是開始掰螃蟹腳,嘴裏還道:“吃螃蟹,先吃八足,再品膏黃,品完再掰開蟹身,按蟹肉紋理食之,最後才是這大螯,既不燙嘴,吃到後頭還溫熱著,嘖嘖,真是人間美味!”


    晶瑩剔透的蟹肉沾了醋薑,吃進嘴裏,隻覺蟹肉鮮嫩細膩,帶著一股甘甜與薑絲的微辣,其中滋味不知比後世戴了戒指的陽澄湖大閘蟹好了多少倍!


    也隻有那不知事的北人才覺陽澄湖大閘蟹珍貴,對於自小生長在水鄉的人來說,哪一個湖裏的蟹不比陽澄湖的美味?到底物以稀為貴,後世人那多,哪來那多陽澄湖大閘蟹吃?


    都是“蔥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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