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同偉覺得自己掉在一口深深的枯井裏,除了巴掌大的天空,周圍漆黑一團,看不見任何東西。這種感覺是從失去兩個關鍵證人開始的,省檢察院在鄰省橋頭縣法院接走了大風廠的會計與司機,祁同偉就明白這局棋已經輸定了!他不禁惶恐起來,給北京的老書記趙立春打電話,小保姆支支吾吾地說,領導兩口子都開會去了,不知啥時才能迴來……不祥的預感如陰雲一般,籠罩在祁同偉心頭。直到與趙瑞龍通上話,得知趙立春出了事,祁同偉才如夢初醒,但一切都晚了。


    現在迴想起來,省委書記沙瑞金太厲害了,是位高明棋手。先讓侯亮平停職,嗣後又放風說讓侯亮平迴北京,全是妙棋啊!既洗清了他們對侯亮平的誣陷,又麻痹了像高育良這樣的老狐狸。更不用說趙瑞龍、高小琴這些毫無政治鬥爭經驗的白癡了——他們本來都逃出去了,又一個個迴來自投羅網。往深處想,他又何嚐不是白癡呢?趙瑞龍、高小琴還是他親自催促迴來的。為讓趙瑞龍迴來,他還動用香港黑社會,浪費了三顆子彈。棋局臨近結束,才看明白了布陣,自從中央派沙瑞金來h省任職,他們這些人就注定要出事了……


    拚個魚死網破的時刻到了。祁同偉頭腦異常冷靜,安排下金蟬脫殼之計,讓家庭婦女高小鳳頂替雙胞胎姐姐高小琴,自己開車帶著高小琴直奔山水度假村別墅。進了別墅,收拾好貴重細軟、海外存單,又從衣櫥裏掏出一把製式手槍和一支狙擊步槍,以防不測。考慮到和趙瑞龍的通話可能被咬住了,又把自己和高小琴的手機都開著,調成靜音留在別墅,而後開車直奔京州國際機場,護送高小琴再次踏上逃亡之路。


    情況比想象的還嚴重,我們到底上當了!祁同偉路上嘀咕。


    高小琴焦慮不安:那我們要不要找一找高育良書記啊?


    祁同偉歎息:找高育良還有什麽用?估計老師也被控製了……


    將高小琴送到京州國際機場已是淩晨四點了,祁同偉含淚吻別高小琴後,驅車來到一個三岔路口。這個路口距京州國際機場二十五公裏,距孤鷹嶺一百八十八公裏。車在路牌前停下,祁同偉下車抽煙,不時地取出手機看。按他的計劃,高小琴將用假護照坐早上第一班飛機飛香港。如果一切順利就發出短信yes,他就以同樣的方式出境,在香港三季酒店和高小琴會合。萬一遭遇不測,高小琴就發出短信no,他則另想辦法脫身。祁同偉朝天空吐著一個個煙圈,焦慮等待命運的裁決。


    黎明時分,祁同偉正靠著駕駛椅打盹,手機吹口哨似的啾啾一響,有短信進來。祁同偉忙把手機貼在前額,屏息凝神,暗暗祈禱得到好消息。然而,該來的總是要來,當他打開短信信箱,屏幕上顯示著清晰的英文字母——no!祁同偉立即發動汽車,前往孤鷹嶺方向。


    前往孤鷹嶺的盤山公路上下起伏,曲曲折折,顛簸得他不住地想嘔吐,就仿佛有一隻五味罐子在胸中顛碎了,人生的酸甜苦辣一齊湧向心頭。祁同偉眼睛漸漸模糊了,便把車停在了一處懸崖峭壁旁。


    山峰擋住初升的太陽,但霞光如水,浸滿了群山的褶皺。滿山的馬尾鬆在冬季仍保持著盎然的綠意,在枯草殘雪襯托下格外醒目。


    勁風穿過峽穀,發出尖銳的唿嘯,仿佛一群兇悍的怪獸從他身邊匆匆而過。對麵的山岩石壁高高聳立,如盆景,如屏風,在陽光照耀下反射出強烈的白光。一隻蒼鷹在石壁上空盤旋,雙翅平展,一動不動……


    “砰”的一聲槍響,打破山間的寧靜,蒼鷹筆直地跌落山澗。


    好槍法!一聲自我讚歎,狠勁上來了。祁同偉端著狙擊步槍,臉部被懸崖投下的陰影籠罩。佇立片刻,他用絲絨布細細擦拭槍口,又將槍身擦得鋥亮,然後把心愛的狙擊步槍收起,重又放入了後備廂裏。


    祁同偉又開著車上路了。在群山深處,有一座被廢棄的村落,破敗的農舍中升起一縷難得的炊煙。路況越來越糟,汽車顛簸得越發厲害。祁同偉陰沉著臉,盯著炊煙升起的地方,那裏是他的福地……


    從省委書記沙瑞金,到市公安局局長趙東來,上上下下都密切關注著對高小琴的審訊,都希望通過對她的審訊,找到祁同偉。祁同偉手上有一把製式手槍和一支狙擊步槍,而且領用了大批量的子彈,一旦鋌而走險,會造成什麽後果很難預料。高小琴沒有隱瞞槍支情況,在審訊室一坐下,就爽快迴答說,這些情況她都知道,兩支槍都是祁同偉從公安廳裝備處領出來打獵的,其實也就是玩玩!高小琴誇誇其談,道是祁廳長最愛玩槍。她在山水度假村裏專給祁廳長設了一個射擊室。祁廳長雙手同時射擊,能在十幾秒內打掉十個移動標靶,實乃少見的神槍手。然而,對祁同偉失蹤後可能的落腳處,高小琴卻避而不談。這位美女老總在精神上和祁同偉渾然一體了,說起祁同偉的口吻不無傲嬌。


    侯亮平默默看著高小琴:高總,我相信你對祁同偉的感情是真誠的,可他是不是也這樣對你呢?他信奉的可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啊!


    不!高小琴眼中含淚叫道:他相信普天下有情人都能成眷屬!


    但是,祁同偉內心的強大和堅硬超出常人啊,所以,我判斷他現在會冷靜地選擇躲藏在一個隱蔽之處,應該是一個財富所在的地方!


    高小琴語帶譏諷:侯局長,你也太自以為是了吧?祁同偉不會去看財富,他是個孝子,八十歲的老娘在他心中比財富分量要重得多!


    這話倒也不錯,祁同偉的確是孝子,可他會迴林城老家,看望自己的老娘嗎?侯亮平覺得應該不會。祁同偉是業內高手,肯定知道那裏有布控,去了就是一場死拚血戰!他明知是陷阱,故意往裏跳?


    絕不可能。祁同偉也許以後風聲過了才去看望老娘,但不會現在去!高小琴在誤導他的思路,其實,侯亮平很清楚,這個女人直到被捕前一直保持著和祁同偉的密切聯係,而且還及時向祁同偉報過警,她的手機顯示了這一點。可高小琴並不承認,非說是無意中按錯鍵了……


    侯亮平盯住高小琴的眼睛:好吧,好吧,你可以保持沉默,但我要告訴你一個判斷——這時,他加重了語氣:祁同偉可能會自殺!


    高小琴明顯受到了震動,臉上現出一絲驚慌:不……不會吧?


    侯亮平道:高總,你既然和祁同偉有這份姻緣,就不了解祁同偉內心的孤傲嗎?他肯坐在這裏接受我的審訊嗎?請你仔細想一想!


    高小琴額上沁出一層細汗,兩眼定定地望著前方。良久,才輕輕地說道:侯局長,這你……你說得對,他是有孤傲決絕的一麵……


    高小琴終於開了口。和祁同偉分手時,他們約了幾個地點:如能順利出境,就在香港三季酒店見;出不了境,就在高小琴老家見。她老家在岩台大北湖,那裏有一座湖心島,非常隱蔽,仿佛世外桃源……


    侯亮平在審訊室踱步思索著,仍然覺得哪裏不太對頭——起碼是不夠全麵。除了香港三季酒店和岩台大北湖,應該還有一個地方,而且是更重要的地方。這麽想著,侯亮平在高小琴麵前站住了:高總,除了你說的這兩個地點,祁同偉是不是還提到過一個叫孤鷹嶺的地方?


    高小琴茫然地望著他:孤鷹嶺是啥地方?和祁同偉有啥關係?


    侯亮平深感意外:哦,祁同偉竟然沒和你說起過這個地方嗎?


    高小琴真誠地說:他從來沒提起過,侯局長,我沒必要騙你!你想啊,我不希望祁同偉自殺,我和祁同偉還有個六歲的孩子啊!


    這倒是侯亮平沒想到的:你們還有個孩子啊?孩子在哪裏?


    高小琴淚水直流:孩子在香港,一直讓我妹妹高小鳳帶著……


    侯亮平突然大悟——孩子早有安置,高小琴罪不至死,祁同偉應該在孤鷹嶺!便把審訊工作交給陸亦可,自己匆匆進了指揮中心,激動地對守在那裏的季昌明和趙東來說:我知道祁同偉在哪裏了!


    侯亮平對季昌明和趙東來講了一段往事。二十多年前,孤鷹嶺是個與世隔絕的小山村,自然條件險惡,幾乎全村製毒。當時祁同偉是緝毒警察,職務為科級中隊長,深夜冒險從山後懸崖潛入製毒村偵察。毒犯有崗哨,有巡邏,祁同偉被人發現追擊,雙方展開槍戰。祁同偉在身中三槍的情況下,憑一首兒歌,在危難中找到了村上唯一一戶沒有攙和毒品交易的秦老師家求救,這才拾了一條命!


    季昌明好奇地問:亮平,這是一首什麽兒歌?


    侯亮平說:人人都知道的兒歌,《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


    趙東來親昵地擂了侯亮平一拳:這細節你怎麽知道的?


    侯亮平說:祁同偉在二〇〇二年《公安通訊》上說過這事,說全世界無產者憑《國際歌》找同誌,他憑這首兒歌在危難時找到了人民群眾。在相當長的一個時期,我都很敬重這位學長!


    趙東來也挺感慨:亮平,看來你在祁同偉身上下了不少工夫啊!


    連內部刊物《公安通訊》都注意到了!實話說,孤鷹嶺掃毒我多少知道一些,但這種內部刊物和祁同偉的這種小文章我可真沒注意過!


    侯亮平說:不注意不行,陳海倒下了,我是萬萬不敢輕敵了!


    繼而深入分析:祁同偉躲進孤鷹嶺一是隱蔽,二是有秦老師這麽個救命恩人。在目前窮途末路的情況下是個不錯的選擇。最重要的是,孤鷹嶺這地方他連高小琴都沒告訴,可見它在祁同偉心中多有分量!


    季昌明、趙東來同意這一判斷。研究行動計劃時,侯亮平又提出一個出人意料的方案:我看這樣,東來,你和季檢坐鎮指揮,我隨刑警乘直升飛機去孤鷹嶺現場勸降,不到萬不得已不要擊斃他!季昌明問:勸降能成功嗎?有多大的把握?侯亮平想了想說:百分之三十左右吧!趙東來皺起眉頭:那我提醒你,他手上有狙擊步槍,能一槍擊斃你!這可是百分之百!你覺得以百分之三十搏擊百分之百值得嗎?


    侯亮平沉吟道:祁同偉到了孤鷹嶺,就不會輕易開這一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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