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格地講,**建並不屬於山水集團這個圈子,與高育良、祁同偉沒有多少交集。他是當年趙立春從省軍區調來的。趙立春做了省委書記,就兼任了省軍區的第一政委,把**建調來做了警衛秘書。


    當時**建隻是個默默無聞的小參謀。但這個小參謀《共產黨宣言》倒背如流,文字功力也好,就被趙立春看中了。後來從警衛秘書變成政治秘書,最後就成了趙立春的大秘書——省委辦公廳副主任兼秘書一處處長。趙立春的幾任大秘書都從政,官當得也都不小,比如李達康。**建卻去了企業,應該是趙家的意思,甚至是趙公子的意思。


    這就是說,趙瑞龍也許早就盯上h省油氣集團這塊肥肉了。據說**建和趙瑞龍還是把兄弟,但在這幾天的審訊中,**建堅決否認,說這是外麵瞎傳。


    要速戰速決拿下**建並不容易。侯亮平為此耗盡心思,傷透腦筋。這有些出乎意料了,原以為**建根本頂不住。現在看來是錯過了一個機會,拘捕時要能一鼓作氣就好了。當**建把懸在窗外的一條腿收迴來的時候,心理上最脆弱,最容易一舉擊破。既往的辦案經驗證明:一個人的心理防線往往會在一瞬間失守。在那一瞬間攻破也就攻破了,攻不破以後再攻就比較難了。可當時也是猝不及防,畢竟是二十八樓啊!他首先要考慮的,是不能讓這位重要犯罪嫌疑人跳下去,**建真跳下去了,既是重大安全事故,案子也沒法辦了。


    **建一直在誇誇其談,滿嘴大話。他宣稱改革是一場偉大的革命,誇讚老書記趙立春是h省的改革功臣。時而背一段《共產黨宣言》,時而來一段《國家與革命》,以顯示自己曾為省委書記大秘的才華。一談到具體經濟問題,他就左推右擋。打給山水集團七個億,涉嫌利益輸送,**建的迴答是項目投資。批六個億給趙瑞龍的龍吟公司,**建說是股權投資款。投資上市公司st電卡,油氣集團賬上卻沒一股電卡股份,**建解釋得更輕鬆,這是後來發生了變化,趙瑞龍的龍吟公司增發以後有錢了,不讓他們集團參加投資了——最初冒險給趙瑞龍投資時,油氣集團甩手就是三個億,重組成功了,電卡股份從兩塊錢漲到三十二塊錢,反倒不投了,白讓趙瑞龍的龍吟公司賺了九億多!審訊人員問**建:你咋這麽笨呢?**建竟厚顏無恥地說:不是我笨,資本市場上的事,風雲莫測,神仙也看不準……


    侯亮平和陸亦可站在指揮中心電子屏幕前看著,不禁搖頭苦笑。


    **建振振有詞:沒錯,有些投資是賠錢了,改革的失誤嘛!當年趙立春老書記說過,可以失誤,可以試錯,但不能不改革!改革就是摸著石頭過河,難免要摸不到石頭嗆一嗓子喝幾口水……審訊人員說:所以你就大膽去失誤,然後把賬算到改革頭上?如果把自己淹死了呢?**建慷慨激昂:淹死就淹死唄,改革嘛,一場偉大革命嘛,總要有一部分人做出犧牲!這不,我不就被你們給弄到這裏來了嘛!


    侯亮平分析,**建其實深知自己罪孽深重,否則那天就不會有拒捕跳樓自殺的動作。但被捕後不知什麽原因,心理防線加強了。是不是有人向**建透露了消息?給**建吃了啥定心丸?趙瑞龍、高小琴逃到境外的事,**建是不是已經知道了?侯亮平現在最怕來自內部的暗箭!對手勢力龐大,盤根錯節,無孔不入,不能不防啊!


    這日,侯亮平想著心事,拿噴壺給花澆水——可憐的花兒大都枯萎了,花盆裏到處是枯枝敗葉,陳海醒來非打紅他的猴屁股不可。沒辦法,他不是玩花養魚的主兒,魚缸裏的金魚早死完了,也不知是餓死的,還是撐死的。陸亦可認為是撐死的,他一想事就喜歡去喂金魚。


    正想著陸亦可,陸亦可敲門進來了。進門後,神色黯然地向侯亮平通報了一個很意外的情況——他的發小蔡成功竟然把他舉報了。


    侯亮平一時有點蒙,驚愕地看著陸亦可:什麽?蔡成功舉報我?


    陸亦可點點頭,道是消息機密而可靠,來自京州市公安局。昨夜在公安局看守所,蔡成功忽然驚恐不安地要舉報,值班看守一聽是舉報省反貪局局長,立即上報,京州市檢察院連夜接手。檢察長肖鋼玉親自出馬,突擊審了蔡成功整整一夜。趙東來傳話過來,讓侯亮平小心!


    這事既突兀又奇怪。侯亮平在屋裏踱步,仔細思索著。


    蔡成功怎麽會突然舉報起他了?京州市檢察院怎麽這麽快就盯上了?而且馬上突擊審訊?他畢竟是在職的省檢察院反貪局局長、黨組成員,身為檢察長和黨組書記的季昌明知道不知道?是不是老師高育良下手了?他的這個無賴發小和大人物高育良應該扯不上關係吧?


    侯亮平不認識京州市檢察院檢察長肖鋼玉,對此人一無所知,便問陸亦可:肖鋼玉是怎樣一個人?可否溝通一下?陸亦可說:肖鋼玉是從省院調走的副檢察長,口碑不好,架子大,難說話!要溝通也得老季出麵溝通。侯亮平又問:蔡成功是不是受到了黑社會恐嚇脅迫,被我們的對手利用了?陸亦可認為有可能,蔡成功本來就反複無常!


    她和趙東來聯係了,擬調看守所的監控錄像,查實是否有人威脅蔡成功。


    陸亦可很著急,說罷要走。侯亮平卻把她叫住了,鄭重交代:亦可,不管發生什麽事,哪怕我被隔離審查,拘留逮捕,你們也要盡快攻破油氣集團這個堡壘,一旦攻破,他們就會土崩瓦解。陸亦可憂心忡忡:對手隻怕也會想到這一點,肯定要在**建身上繼續做文章。


    侯亮平點點頭:判斷正確!我們馬上要再審**建,我親自去審!


    陸亦可感覺蔡成功舉報茲事體大,建議先向季昌明做個匯報。侯亮平擺手:不必了,這是打仗,我們要珍惜每一分鍾!陸亦可見他這麽鎮定,也寬了些心,探問道:侯局,你好像知道對手是誰?侯亮平坦然一笑:當然!肖鋼玉是誰我不知道,但他後麵的那個人我知道!


    送走陸亦可,侯亮平開始收拾屋內的花卉綠植。這日他變得非常耐心,把枯敗的葉子一片一片扯下來,放在廢紙簍裏,又將歪斜的枝幹扶正,把土培實,細心地噴水。他像一個真正的花匠,有條不紊地打理著眼前這些不用動腦子的活計。心中卻告誡自己,每逢大事要靜氣,這種時候絕不能慌亂。要向老師高育良學習,老師愛好園藝,把個小園子打理得錦繡一般,恐怕也是複雜的政治鬥爭的藝術呈現吧?


    侯亮平迴憶起了蔡成功受審時的表現,當時他就在指揮中心。蔡成功說過有生命危險,號子裏有兩個黑社會。他為什麽忽略了呢?因為蔡成功嘴裏沒實話,不可信。現在怕是有人引誘逼迫蔡成功亂咬亂噴了!侯亮平驀地想起,陳岩石到反貪局舉報陳清泉時,無意中向他說起過一件事。老人說,大風廠有個護廠隊長叫王文革,“九一六”


    那夜被嚴重燒傷,家窮孩子小,老婆鬧離婚,隻有股權還具備吸引力。王文革向老婆保證討迴股權,給家裏買套新房,於是就瘋了一樣,找蔡成功討股權。蔡成功關在看守所,王文革竟想綁架蔡成功的兒子!幸虧被他師傅鄭西坡發現了,臭罵一通把他帶了迴去。現在想來,蔡成功處境確實有危險!如果王文革這種人被哪個別有用心的家夥利用了,對蔡成功的威脅將是致命的。蔡成功隻有一個寶貝兒子,四十歲後才生的,他把兒子當眼珠子當命一樣。對手以兒子要挾蔡成功,那不是要他幹啥就幹啥嗎?真不該疏忽這件事啊!侯亮平追悔莫及。


    現在的問題是,蔡成功到底舉報了他什麽?侯亮平實在想不起來與蔡成功有啥交往。哦,他來北京送了酒和煙,不是當場讓司機搬走了嗎?司機可以證明。除此之外,他從沒收過蔡成功啥值錢東西!為人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作為專業人士,侯亮平堅信,單憑蔡成功胡說八道,不可能立案查辦,換句話說,誰也不能把他怎麽樣。


    侯亮平把花卉拾掇完,又給魚缸換水。魚死完了,一缸渾水得放掉,換上一缸清水,淨幾天,消掉氯氣味再買幾條魚放進去。忙來忙去一刻不停,借此緩解壓力,可心裏仍是一陣陣緊張,好像他真犯了啥事似的。怎麽了這是?他很少如此不安,他的直覺拉響了警報。巨大的危險正在逼近,是真實的危險,活靈活現,讓他莫名地恐懼……


    侯亮平坐在椅子上,深唿吸,靜心,入定。漸漸地,高育良的形象浮現在眼前。明白了,他怕的是自己老師。是的,老師永遠那麽道貌岸然,永遠那麽深不可測。老師得道久矣,在自家小花園剪枝,在屋內擺盆景,怡然自得,一派高人範兒。哪像他收拾枯枝敗葉,恓恓惶惶,心慌意亂呢?老師啊老師,您想怎麽整治我,怎麽修理我呢?


    這時,老師高育良坐在辦公椅上,閉目寧神,修心養性,等待決戰時刻的到來。老師就算是個如來佛,也被自己的孫猴子學生逼到了懸崖邊上。昨天夜裏,高育良站在陽台上抽煙,抽到黎明。吳慧芬上廁所發現他,驚訝地叫了起來:你不是戒煙二十年了嗎?怎麽又抽上了?女人不知道,男人的心思有多重,才會有如此反常的表現啊!


    站在自家陽台上,看著星空皓月,高老師抑或是高書記一支支抽著煙,對自己優秀而又固執的學生進行了一夜心靈的傾訴——事情搞到這一步,非我所願啊!侯亮平,你這個猴崽子,本來在北京待得好好的,為啥非要跑到京州來呢?而且以這種霹靂手段辦案,一點不知道通融,你這不是找死嗎?!h省本來很平靜的一潭水,被你不依不饒攪得風波四起!更重要的是,你看到了老師的底牌,你逼得老師不得不出牌啊,所以你也別怪老師心狠手辣,大家都要活下去啊……


    現在,高老師高書記高育良同誌就在等那把殺手鐧了。


    快下班時,老部下肖鋼玉帶著殺手鐧來了,把蔡成功的舉報材料拍放到他辦公桌上:高書記,侯亮平要抓,反貪局局長涉嫌受賄,性質很嚴重啊!恰在這時,秘書拿著文件夾敲門走了進來。肖鋼玉還想說下去,被高育良阻止了。秘書將文件遞給高育良簽字。高育良簽過字後,將文件遞給秘書。秘書提醒說:高書記,您別忘了,今晚還有個活動安排。高育良說:哦,我正要說呢,取消吧,我和肖檢要下去走一走!


    這一走,就走到東郊高古幽靜的佛光寺。他讓司機把車停在寺廟大門口,自己和肖鋼玉漫步走進了寺院。肖檢,你現在可以說了!


    肖鋼玉急切說了起來——侯亮平涉嫌職務犯罪,他和蔡成功、丁義珍合夥開過煤礦。蔡成功占百分之七十的股份,丁義珍和侯亮平各占百分之十五的股份。他倆沒掏一分錢,屬於以權謀私的幹股性質。蔡成功給侯亮平分紅四十萬元,是打到侯亮平民生銀行卡上的,已經查實了。


    還有就是,“九一六”事件發生前幾天,蔡成功曾去北京侯亮平家,送了侯亮平一箱中華煙、兩箱茅台酒,還有一件價值兩萬三千元的名牌西裝!


    大院裏有古鬆,地下掉著零星鬆球。高育良不時地撿起鬆球,扔進廢物箱。鬆球扔出去之前,園藝愛好者高育良會把它拿在手上觀測研究,好像要尋找其生長規律似的。園藝愛好者又扔出一隻鬆球,冷靜地指出:肖檢,你也不能光聽蔡成功一人說,關鍵在於證據。肖鋼玉說,市檢察院工作做得很細,他親自到工商局查過了,登記的三名股東中既有侯亮平,又有丁義珍,當然還有蔡成功。他甚至拿到了侯亮平的身份證複印件和他的簽字。高育良轉身凝視肖鋼玉,拍拍手掌上的灰塵:主要是侯亮平這四十萬幹股能落實嗎?肖鋼玉很確定:已經落實了,查到了轉賬憑證,去年三月的事,蔡成功記憶力真好!高育良朝大殿走去,邊走邊說:蔡成功既然能給侯亮平分這四十萬,那其他受賄呢?嗯?肖鋼玉緊緊跟上:應該還有新的行賄受賄線索……


    進入大雄寶殿,高育良手拿一炷香,在香爐前的火燭上點著。他的心思不在拜佛,還在自己優秀而固執的學生身上。肖檢,聽你這麽一匯報,事情就比較清楚了,侯亮平既然早就受了蔡成功的賄賂,又和丁義珍合夥做上了煤炭生意,拿了幹股,所以就死保蔡成功嘛!


    肖鋼玉立即補充細節:是啊,高書記,據蔡成功昨夜揭發,侯亮平在北京就和他說了,讓他不要怕,說是啥事都有他托底!後來,侯亮平還真的從北京調過來了,千方百計包庇蔡成功啊,當著公安的麵暗示蔡成功裝病……


    高育良上了香,在佛前作揖,麵色平靜安詳。肖鋼玉也跟著胡亂作揖。禮畢,高育良虔誠地往募捐箱塞了一張百元鈔票。一旁的老住持見了,雙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彌陀佛”,送給高育良一個鞋拔子。


    出了大雄寶殿,二人轉到佛寺後院。後院有一片竹林,空曠寂靜,四下無人。一群烏鴉在竹林間吵鬧,黃昏中它們的聲音格外嘹亮。


    高育良一聲歎息,對肖鋼玉說:現在我終於知道誰最擔心丁義珍被抓了!肖鋼玉試探著問:高書記,您是說侯亮平吧?高育良語氣輕鬆:除了侯亮平還會有誰呢?想想也有意思,侯亮平在北京是偵查處處長啊,那夜的行動由他負責啊,他倒好,從北京不斷打電話給他的好友陳海,指揮陳海明修棧道,暗度陳倉!肖鋼玉大慨沒想到領導會這樣定性,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高育良不高興了:你牙疼啊?停了一下,又神情凝重地說:肖檢,我甚至覺得,可能侯亮平為了殺人滅口,才指使製造了陳海的車禍啊!肖鋼玉麵有難色:這……這,高書記,這恐怕難以成立吧?侯亮平當時在北京啊,怎麽可能指使京州的司機製造一場車禍呢?高育良臉一拉:老肖,你怎麽這麽主觀啊?


    沒調查怎麽就知道不可能呢?組織人手好好查一下嘛,讓事實說話!


    肖鋼玉抹著頭上的冷汗,唯唯諾諾應著,說是按這思路去辦。


    高育良仍不放心,擺弄著手上的鞋拔子,提醒說:老肖,我再強調一下,這是一場生死搏鬥,誰都沒有退路!陳清泉進去了,**建進去了,丁義珍、趙瑞龍、高小琴全都逃到境外了,誰還敢抱僥幸心理?


    肖鋼玉說:高書記,我知道,祁廳長已經和我交底了。高育良將鞋拔子遞給肖鋼玉:你知道就好!這個送你吧。肖鋼玉推辭:哎,高書記,這是住持送您的,能提拔啊。高育良笑了:我多大歲數了?還往哪兒提拔呀?就等退休養老了!倒是你老肖,給我好好幹吧,季昌明馬上到點了。打贏這一仗,你就到省檢察院做檢察長吧,資曆也夠了!


    肖鋼玉很感激,隻擔心季昌明這一關通不過。高育良便讓肖鋼玉盡量和季昌明搞好關係,侯亮平的案子瞞不了省院,一旦成形,就要向季昌明匯報。肖鋼玉卻有些疑慮:高書記,您說這位檢察長會不會包庇侯亮平啊?高育良推測說:老季謹慎,沒這膽!再說馬上也要退了,就更不會了。肖鋼玉還是擔心:大家都說侯亮平這主兒很瘋狂!高育良說:那你們就陪他瘋嘛,就像打仗搶山頭,晚一步全盤皆輸……


    這時,烏鴉突然受驚,群起而飛,黑色翅膀遮住了半邊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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