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有心靈感應,當侯亮平開始注意光明湖項目時,那個當事人——發小蔡成功竟主動找上門來了。迴到北京第三天傍晚,天色已朦朧黑了,侯亮平下班走進小區大門,蔡成功就像寵物狗一般撲上前來——


    哎呀,老夥計,我可找到你了!這次來北京上訪,我是牽著狗架著鷹到處找你呀!猴子,你別趕我,我要向你舉報貪官了,真的!


    說是舉報貪官,這位發小卻把侯亮平當貪官對付了。眾目睽睽之下,他和司機一起,每人扛著一個碩大的蛇皮包就進了侯亮平住的那棟住宅樓。侯亮平很警惕,追問扛的是啥?蔡成功說:一點土特產,咱老家的東西。在十七樓走下電梯時,正巧碰到反貪總局秦局長上電梯。身邊伴著兩大包可疑的土特產,侯亮平有些不自在。擦身而過時,他咧嘴笑笑,和秦局長打了個招唿,想裝作不認識蔡成功。可這奸商偏把刺目的土特產放到他家門前,冷不丁叫了聲“猴子”。這下子引起了秦局長的注意。秦局長掃了奸商一眼,隨口問了句:小侯,家裏來客人了?侯亮平隻得硬著頭皮說:哦,老家人,來北京辦點事。


    進了家門,蛇皮包一打開,竟是兩箱茅台酒、一箱中華煙和一套深灰色西裝。侯亮平惱火透頂,當場發飆:我說蔡包子,咱老家啥時生產茅台酒和中華煙了?你他媽真有氣魄呀,給我成箱地送!咋的?


    想把我送到監獄去是吧?大老遠跑來害我?咱們沒啥大仇吧?


    蔡成功一手抹著頭上的熱汗,一手撩開衣襟扇著風,極力掩飾自己的窘迫:哎,哎,猴子,哦,不,侯處長,你……你看你這……這話說的!咱倆誰跟誰?發小啊,這最純真的小學時代的朋友啊……


    侯亮平拒絕傾聽:知道剛才那人是誰嗎?我們局長!


    就是那個反貪汙賄賂局?


    你以為呢?


    我以為——我以為是貪汙賄賂局呢!


    所以,你就公然來行賄了,是吧?行,你有膽量,有氣魄!


    蔡成功直搖頭,似乎也很無奈:啥膽量?這不就是我們生意人的生存常態嘛!我們私底下常說,**、票子、房子,我們總有一子能說服你!哦,猴子,不包括西裝煙酒啊,這些小來兮沒啥說服力!


    那我也和你說吧,偷稅、漏稅加行賄,政府總有一個筐能把你裝進去!蔡包子,你就造吧,好好造吧!哪天造進去了,別指望我去撈你!說罷,侯亮平板起麵孔,指著禮品:快把東西搬走,麻利的!


    蔡成功仍不死心,拉開門,伸出一顆大頭向外麵看了看:哎,猴子,你們局長早走了,再說他又不知道我蛇皮包裏裝的是啥……


    侯亮平不再和蔡成功囉唆,自己動手,先把一箱煙抱出門,接著又要去扛酒。蔡成功這才明白行賄慘遭失敗,隻好拉住侯亮平,讓司機動手,把煙酒扛下了樓,自己在侯亮平對麵的沙發上坐下了。


    老友相見的興奮煙消雲散,蔡成功堆起一臉愁苦。他也是被逼得沒辦法。廠子沒了,股權丟了,他連死的心都有。侯亮平說:不至於吧,不就是個拆遷嗎?你一個服裝廠擺在光明湖邊也不合適啊!蔡成功拍著大腿叫苦:哎呀,我的猴哥,你咋到現在還沒弄明白啊?不是拆遷的事,是山水集團侵吞我們大風廠的資產,他們巧取豪奪啊!


    蔡成功鼻子旁邊長著一個痦子,緊張時鼻翼翕動,那痦子就一跳一跳的。侯亮平從小就熟悉這副尊容,一年級起兩人就在一塊兒廝混,他是優等生,蔡成功是劣等生,卻奇怪地成為好朋友。主要是蔡成功像狗皮膏藥一樣老黏著他,抄他作業,沾他點威信,好在同學們中間抬得起頭來。小學期間頑劣無比的蔡成功隻聽侯亮平的話,這也使少年侯亮平的虛榮心得到很大滿足。長大後蔡成功經商,侯亮平從政,兩人雖沒有多少來往,發小的感情還是挺深的。侯亮平這才問:你挺精明的一個人,咋就弄丟了大風廠的股權呢?貪官,我被貪官害了!蔡成功斬釘截鐵地說。據蔡成功敘述,他真冤,比竇娥還冤……


    蔡成功告訴侯亮平,他借了山水集團五千萬過橋資金——就是借錢還銀行到期貸款,等銀行批了新一期貸款再把錢還上。這也算是中國特色吧,商界普遍采用過橋方式解決新舊貸款的銜接問題。沒想到這次出事了,銀行新的貸款沒批下來,他的過橋錢就沒法還了。因為借錢時股權做了質押,法院走了個簡單程序就做出了判決,他大風廠的股權就歸了山水集團。按蔡成功的說法,從質押到斷貸——不貸款給他,人家早把套設好了,就等他往裏鑽呢!這裏麵肯定有貪官權勢之手在操作,否則像他這種老江湖怎麽可能稀裏糊塗輸得那麽慘呢?


    侯亮平耐心聽著,大風廠股權之爭在他腦海裏勾畫出了一個大致輪廓:這就是一場司空見慣的經濟糾紛嘛,人家銀行為啥一定要貸款給你?你股權既然做了質押,還不上錢肯定得讓人家拿走。難怪陳岩石向兒子陳海報案陳海不接呢!就當事人自述來看,哪有啥貪官?發小虛張聲勢,以為他這個反貪總局的偵查處處長能亂來呢,真可笑!


    蔡成功益發可笑,把反貪總局當作他老侯家的私店了,建議他暗地裏調查,把貪官揪出來,保住他大風廠的股權。在蔡成功看來,現在無官不貪,他這案子裏應該有一串貪官。還威脅說,他這股權要真沒了,一千三百多號工人就得鬧事,會找山水集團和高小琴拚命。現在的局麵很危險,一場社會大動亂即將爆發,導火索正在噝噝燃燒……


    侯亮平實在聽不下去了:行了,行了,你就別聳人聽聞了!


    蔡成功急了,眼瞪得老大:猴子,你咋這樣呢?我說了我要舉報貪官,你反貪總局是不是抓貪官的?你不能這樣對待舉報群眾啊!


    侯亮平哭笑不得:好,好,舉報群眾,你說!要舉報誰呢?


    哦,我要舉報一大串貪官!但你必須保密!發小一邊說,一邊四下裏張望,似乎很緊張。侯亮平說:這是國家機關家屬宿舍,沒人來聽壁腳。蔡成功點了點頭,豎起一根食指——第一個,我舉報丁義珍!


    丁義珍?侯亮平心裏一動,這倒有點意思了!便也認真了,定定地看著蔡成功,你和丁義珍也熟悉啊?那好,就說說這個人吧!


    蔡成功神神秘秘述說起來。道是丁義珍可不是幾箱茅台、中華煙打發得了的,光明湖畔企業拆遷、項目招標,丁義珍從老板們那裏不知拿了多少好處。比如高小琴,一箱一箱給丁義珍送現金。丁義珍整天泡在山水集團會所,包了兩三個洋妞,都是高小琴埋單。商人們都知道丁副市長膽大包天,隻要沒人看見,他恨不得把市委大樓扛迴家去。大風廠的股權落到高小琴手裏,丁義珍起碼得分一半——他應該是陰謀的策劃者,隻要把他抓起來,大風廠股權迷案就能真相大白。


    證據呢?蔡包子,說說你掌握的證據,丁義珍憑啥分一半股權?


    蔡成功手一擺:猴子,證據得你偵查處處長去偵查呀!你不查哪來的證據?我過去在丁義珍麵前提過你,還狠狠地強調了一下最高人民檢察院反貪總局。你這樣,現在就打個電話給丁義珍,開始偵查!


    侯亮平不動聲色:好,好,丁義珍的電話號碼呢?給我吧!蔡成功樂了,掏出一個小本本,翻開,遞上——喏,這是他的手機,這是他家的!侯亮平扔掉本本,這些電話沒用了,你有他在加拿大的電話嗎?


    加拿大?哎,哎,丁義珍怎麽在加拿大?他咋出國了?蔡成功一怔,突然明白過來,以掌擊額道:哦,他跑了,是不是?早就傳著他要出事,還真出事了!哎呀,猴子,你們怎麽會讓他跑掉了呢?


    侯亮平半真不假地說:因為你舉報得太晚了嘛!說著,自己斟了一杯茶,也給蔡成功斟了一杯。不是有一串貪官嗎?繼續,下一個!


    蔡成功喝了幾口熱茶,想了想,把大腦袋探到侯亮平胸前,沒說下一個,卻是哀求:猴哥,省委高育良副書記是你大學老師,對吧?


    求求你了,給他打個招唿,讓他老人家放我一馬,給我留條活路吧!


    啥亂七八糟的?你要舉報高書記嗎?侯亮平吃驚地睜大眼睛。


    蔡成功苦起臉,不敢提舉報了,隻說事實。道是高書記是省政法界最高領導,沒他點頭,法院不會把大風廠股權判給山水集團。這裏麵有個驚人的秘密——高小琴是高書記的親侄女。高書記與高小琴的大幅合影就掛在山水集團大堂正麵牆中央,情狀親密,儼然父女。


    侯亮平覺得蔡成功的這番話已近乎天方夜譚。高育良是自己的老師,他太了解了。老師是獨生子,哪來的侄女?!卻也不去反駁,隻引著發小繼續說。第三個是誰?你還有貪官要舉報嗎?


    有,這可是個狠角兒!蔡成功說是想起此人就肝顫,現在這人正在找他麻煩,內線朋友傳出消息,此人已下令嚴密監視他。哪天自己莫名其妙傷了死了,一定是此人下的毒手!此人心狠手辣,老婆是京州城市銀行副行長,關鍵時刻斷貸就是他老婆幹的。高小琴肯定要分一大塊股份給他們夫妻,因為沒有斷貸的陰招,大風廠股權就不可能落入山水集團囊中。要問這人是誰?h省委常委、京州市委書記李達康!


    事情變得越來越離奇,看來發小蔡成功又犯滿嘴跑火車的老毛病了。扯上他老師不算,又扯上了一位京州市委書記。硬把一樁普通的經濟糾紛臆想成了撲朔迷離的福爾摩斯探案,讓舉報有了說書的味道。這位發小小時候迷過幾天說書,為此逃學還挨過他老爸的吊打。


    蔡成功繼續說書時,侯亮平不經意間發現,那套西裝還沒拿走。


    西裝帶著衣套掛在門口的衣帽架上。侯亮平便打斷了發小,問道:蔡包子,這套西裝你怎麽沒讓司機拿走?蔡成功中斷說書,解釋說:拿走也廢了,猴子,我是按你身材定做的!侯亮平說:扯啥呀你!我啥時讓你量過身材?蔡成功叫:哎呀,猴子,你去年春節迴來,咱同學聚會時我量的。我趁你喝得迷迷糊糊,把廠裏大師傅叫來了,量了你的身材,給你定做了一身!你試試吧,貼上外國牌,一套就是兩萬三!


    侯亮平火了,就這麽提防,不小心還是讓奸商裝進去了,這叫啥事?遂板起臉,伸手指著房門:蔡包子,趕快拿著你的西裝開路!你反映的情況我知道了,我會和有關方麵聯係核實。你快請吧!


    蔡成功站起來,大痦子抖動得厲害。走到門前,突然拉住侯亮平的手。猴子,我知道你心裏肯定罵我奸商,可奸商隻要沒犯法,也是善良老百姓啊!侯處長,求你救救小民百姓,我說的都是真話!表麵看是高小琴奪走了股權,背後不曉得有啥黑手。我的奶酪丟了,卻沒搞清是誰偷走的!現在我向你舉報了那麽多貪官,他們肯定都想弄死我。我沒有背景,就你這麽個當官的發小,隻有你能保護我了……


    蔡成功走後,侯亮平吃過晚飯照例出門散步。他住的小區是北京常見的部委機關大院,五六層高的平頂樓房整齊排列,前後有一塊不大不小的綠地;門前院後小街縱橫,四處停滿車,商販練攤,大媽跳舞……侯亮平在街上走著晃著,不嫌嘈雜,反倒覺得親切溫馨,家嘛,就該這樣。每天晚上隻要有空,他都要出來轉悠。人轉,腦子也轉。


    h省案情複雜,以往的經驗證明,丁義珍出逃必定會牽出一係列窩案。蔡成功的舉報雖然沒啥證據,但細想想,有些推測也有道理。比如,高小琴奪走股權的背後可能真有黑手。這個黑手或許是丁義珍。還有他老師高育良,怎麽冒出高小琴這麽個“親侄女”來了?起碼掛在山水集團的大照片是事實吧?再就是京州城市銀行的斷貸——這究竟是正常的避險行為,還是像發小推測的有啥陰謀?散步迴來,侯亮平打了個電話給陳海,通報了蔡成功的到訪,以及蔡成功的舉報,建議陳海抽個時間去找蔡成功聊一聊,也許會發現丁義珍一案的某些線索。


    結束通話,侯亮平到衛生間放水洗澡時,妻子鍾小艾提著那套西裝過來了,問是咋迴事,侯亮平這才想起蔡成功出門前的哀求——當時注意力一轉移,就忘記讓他拿走了。侯亮平便說了發小前來拜訪的經過和自己的疏忽。紀委妻子立即開講廉政課,道是貪腐的口子還不都是在這種至愛親朋名義下打開的嗎?侯亮平立即討饒:鍾主任,您說得太對了,讓我懸崖勒馬啊,您這就聯係快遞,給他寄迴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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