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祈邁著步子,步伐平穩的朝湖中心走去。


    聽到腳步聲,那人自發轉過身。


    宋祈溫潤的目光落在此人身上,待看清他麵容之後,黑色眸子輕輕眯了眯。


    此人,竟同他生得一張相同的麵孔。


    除了發色不同外,兩人所有的東西,竟都長得一模一樣。


    不對,眼前這個白發宋祈,麵色蒼白,看上去,比宋祈還要虛弱。


    最主要的,他身上沒有一絲活人氣。


    比宋祈這個剛死的,還要像死人。


    宋祈稍微靠近他一些,整個四周都像是被冰氣封住了一般。


    寒氣直接投入骨髓之中,帶來一陣生駭的刺骨的冷意。


    宋祈病弱多年,受過的身體上的折磨太多,很快便適應了這人身邊不太正常的溫度。


    宋祈沉下心,聲音在整片空茫的天地傳播開來,泛起一片危險的冷潮: “你是何人?”


    “宋祈。”


    那人發出嘶啞的音色,許是因為許久沒有說話,音調無端有些怪誕刺耳。


    “你便是我,我便是你。”


    “你我二人,本為一體。”


    白發宋祈站起身,宋祈這才注意到,他衣擺下方,似乎在滴著水。


    “你在等我。”


    無須多言 ,宋祈總是比別人更了解自己的心思。


    出於某些默契,他沒問為何眼前的這個自己會變得如此狼狽。


    一頭灰白枯槁的長發,衣擺處還在滴著水,臉色蒼白,唇色也泛著白。


    就像是,剛從這湖中爬出來的水鬼一般。


    宋祈眸光微頓,想起剛剛看見的沉在冰湖中的那一抹身影。


    宋祈喉間動了動,半響滑出幾個苦澀的字眼:“你為何,會在這裏?”


    又或者說,宋祈,為何會在這裏。


    卻不料,白發宋祈站起身,目光逼視著宋祈,凜冽的視線宛如刀子般,將宋祈上下掃過一遍。


    而後,他泛著白的唇緩緩勾起一個不明顯的弧度。


    他冷聲道: “你竟也來了。”


    白發的宋祈,是上一世選擇沉入冰湖的宋祈。


    他最終死在寒冷無邊際的湖中,攜著他這虛假無妄的一生,風雪來臨之際,屍體被冰封在湖中。


    不知是否因為他死後,逐漸有人發覺他做過的些許零散好事,自發憐憫他。


    他這樣的惡人,竟也從渺茫的眾生中,獲取了幾分功德護魂。


    後來,似乎是有百姓,給宋祈塑了金身,時常有人去拜祭他。


    他得到的功德,便更多了。


    但也僅僅是護住這一絲殘魄不散而已。


    就連白發宋祈,也不知道,他為何還不肯消散。


    直到今日,他終於知曉,自己這麽多年,在等什麽。


    他獨自躲在自己前世死亡後造就的這個冰冷縫隙世界中,多年被風雪和寒氣所侵蝕,也許僅為等待一個答案。


    這個答案,旁人給不了他,隻有年少時心中信仰還未破碎的自己能給。


    白發的宋祈看向眼前這個年輕的尚且還未知道一切真相的自己,輕輕出言問他:


    “宋祈,這麽多年,你可曾後悔過?”


    這句話,白發宋祈既是問年輕的自己,亦是在問現在的自己。


    宋祈眸光溫和輕潤,眉眼鮮活有光,聞言,輕輕笑了: “後悔?”


    “為何要後悔?”


    許是站得累了,宋祈輕揮衣袖,就著冷冰冰的湖麵坐下。


    但他還未接觸到冰麵,冰麵上突然多出兩把椅子。


    總歸還是自己心疼自己。


    兩人並排坐下,一黑發,一白發,明明都長著相同的一張臉,如雙生子一般完全相似。


    但偏偏能叫人從他們的眼神中,看到他們經曆著不一樣的人生。


    “宋祈,這一路走來,你可曾後悔過踏入燕京?”


    若從一開始,不踏入這個權勢漩渦中心,哪怕是僅在淮江當個教書的先生,他的人生,極有可能會有很大的不同。


    宋祈無言的笑了笑,單手撐著下頜,望向遠方,聲音清晰的傳到白發宋祈的耳內。


    “後悔過。”


    “但哪怕重來一次,提前知道這條路的艱難險阻,我依舊會選擇它。”


    此刻,經曆被愛的宋祈,用最溫柔的語氣,對年少命途多舛,一路滿是傷痕,最終選擇自殺的自己說:


    “一路坎坷,唯有我知我心赤誠如舊。”


    從一開始,宋祈的心,一直很堅定。


    他想做個,為天下百姓謀一世安穩的朝臣。


    他對白發宋祈說:


    “宋祈,你看,過程錯了。”


    “可結果是對的。”


    縱使被謾罵,被誤解,可這一路,他頂住了風雪,踩平了泥潭,救到了很多人。


    白發宋祈輕嗤:“可若所有一切,都是旁人為你做的一場局,你所做的一切,好似都沒了意義,又當如何?”


    宋祈略思索,知道他說的是何事:“你是說,殷鑠還活著的事?”


    “還是,關於這個世界的真相?”


    四周的寒風突然劇烈了起來,簌簌的在耳旁刮出一道道淩厲的冷鋒。


    “你竟都知曉?”


    白發宋祈見到黑發宋祈時,觀他模樣,不像是前世知曉真相的自己一般,心神俱顫,難以接受。


    雙方的人生軌跡,在某一個時刻分岔開來,走的,不是相同的一條路,心境自然也不一樣。


    宋祈清清淡淡的迴應,聲音中沒有太過悲傷的情緒: “知曉。”


    其實那夜,暗羽抱著宋祈迴府途中第一次遇見龍絕之時,宋祈當時雖然陷入昏睡中,但還是聽到了龍絕說的話。


    或許說,是龍絕從一開始就想讓他聽到那些話。


    宋祈有知道真相的權利。


    他也是從那時起,便知道了殷鑠沒死的消息。


    且那夜,宋祈又夢見了許多以前發生過的事。


    宋祈心思通透靈敏,殷鑠沒死的事,就像是一個線頭,揪住了這一塊,所有真相,都在他腦海中被逐絲剝開。


    背後一直盯著他的那雙眼睛的主人,是殷鑠,宋祈的親生父親。


    隻要出現一個點,抓住了,便能從中揪出所有。


    原來人的一生,從他的名字,便可現出端倪。


    殷岐的岐,意屬大氣挺拔。


    宋祈的祈,通祈福,期待之意。


    但直到真相浮現出來之時。


    宋祈方才知曉。


    宋祈的祈,欺騙的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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