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淚


    陸鳴秋在謝家老宅一住就是十天,期間謝辭雪給他買了不少衣服,有日常的休閑款,亦有出席正式場合該穿的西服,全是奢侈名牌,價格昂貴,整個衣帽間裏最便宜的一件襯衫,也要整整四位數。


    好在陸鳴秋早已習慣,從前顧少容給他買衣服也是這樣,價格貴得離譜,他從最初的誠惶誠恐到如今已經無波無瀾,不過和顧少容不同的是,謝辭雪買衣服會問陸鳴秋的想法,隻要他說不喜歡,謝辭雪就絕不會買。


    這天是周五,三月的最後一日。陸鳴秋起床的時候,聽到悠揚的樂聲順著窗戶飄進屋內,他仔細辨認了下旋律,聽出這是鋼琴曲《少女的祈禱》,陸鳴秋隨手披了件風衣,簡單洗漱完後走出臥室,去追尋這段樂聲。他跟著時高時低的鋼琴音來到別墅的三樓,最後在自己臥室正上方的位置找到一架鋼琴,鋼琴的前方坐著一個男人,他的手指自黑白琴鍵上跳動,輕盈而迅捷,像蝴蝶飛起又落下。


    “謝先生?”


    陸鳴秋站在琴房門口,驚訝地喚了一聲。這聲音驚擾到飛舞的蝴蝶,使旋律戛然而止。


    謝辭雪側過身,問陸鳴秋:“我彈琴吵到你了嗎?”


    “沒有,這曲子很好聽。”


    “幾年不碰琴,有些手生,讓陸先生見笑了。”謝辭雪垂眼,不敢直視陸鳴秋的眼睛。方才彈琴的過程中,他心裏想的人一直是陸鳴秋,突然看見正主,不由得產生一絲羞赧。


    陸鳴秋對此毫無所知,他走到鋼琴旁,問:“謝先生喜歡彈琴嗎?”


    謝辭雪將自己的旖旎心思壓下,他知道,對此時的陸鳴秋來說,旁人的愛意與好感隻是一種負擔,他必須要把這些情感藏起來,免得讓陸鳴秋不自在。他收拾好心緒,像往常一樣和對方聊天:“談不上喜歡,小時候母親讓我培養一項興趣愛好,當時覺得鋼琴順眼,就選了這個。”


    “我小妹喜歡彈琴。”陸鳴秋望向鋼琴的目光充滿懷念,“她最愛的曲子是《藍色多瑙河》。”


    謝辭雪過目不忘,而《藍色多瑙河》的鋼琴曲譜他多年前曾經學過。他正襟危坐,雙手按著琴鍵,隨後,動聽的樂聲於室內緩緩奏響,旋律優美,如同多瑙河般婉轉且柔靜。


    等到一曲終了,陸鳴秋的嘴角微微上揚,語氣是少見的驕矜:“謝先生,你彈得不錯,但我小妹彈得更好。”


    謝辭雪聽見這話,非但不生氣,反倒認為陸鳴秋可愛,有了幾分精氣神。


    “等見到令妹,我一定要向她討教討教琴技。”說完,他抬腕看了眼時間,提醒道,“我們該去吃早餐啦。”


    陸鳴秋乖乖點頭:“噢,那快走吧。”


    隨後,兩人下樓來到餐廳。


    由於陸鳴秋食欲不振,張媽隻得想方設法,換著花樣做各種菜式,讓陸鳴秋多吃幾口,今天的早餐是雪菜雞絲粥,搭配七八種配粥的小菜。


    謝辭雪拿起桌上的空碗,幫陸鳴秋盛粥,盛好後,他還專門把手放到碗邊摸了摸,確認雞絲粥的溫度不燙,可以直接入口,這才將粥碗端給陸鳴秋。


    陸鳴秋吃了口粥,而後想起什麽似的“咦”了一聲,問:“今天江醫生是不是要來?”


    “嗯,他來給你拆線。”謝辭雪用公筷夾了一筷子小菜,放到陸鳴秋的碗裏,“這個挺好吃的,你試一下。”


    陸鳴秋吃了一口謝辭雪夾的小菜,又問:“那江醫生幾點來啊?”


    “大概十點鍾。”


    陸鳴秋沒再說話,安靜地吃完了小半碗雞絲粥。


    吃完早飯後,陸鳴秋盤腿坐到沙發上看園藝相關的書,他以前隻養過月季,沒接觸過其他的花,但看見謝老師養的杜鵑開得那般燦爛,陸鳴秋也想係統了解下園藝,所以謝辭雪為他找來了這些書。


    他看書的時候,謝辭雪就坐在旁邊的單人沙發上辦公,他是老板,有時可以不去公司,辦公的時候,他總是喜歡抬頭看一眼陸鳴秋,像在確認青年的狀態是否安好。


    時間在溫馨的氣氛裏緩慢流逝,掛鍾指針走到九點半的位置上時,別墅的門鈴突然響起。


    謝辭雪放下筆記本電腦,走過去開門。陸鳴秋猜測應該是江醫生到了,於是也穿上拖鞋跟了過去,想要迎接一下這個來為自己拆線的醫生。


    然而打開門後,陸鳴秋率先看見的是一雙碧綠的眼睛,剔透幹淨,如同翡翠,如同澄澈的湖泊,靜謐而深邃。眼前的人影逐漸與八年前的記憶重合,陸鳴秋的腦海裏不由得冒出一個名字。


    ——岑時。


    在他看岑時的時候,岑時也在看他。他走進別墅,一雙眼毫不顧忌地打量陸鳴秋,最後他恍然大悟:“陸鳴秋?你怎麽會在這兒?”


    陸鳴秋幹巴巴道:“岑時,好久不見,你還記得我啊?”


    “當然記得,”岑時一邊換鞋,一邊說,“每次我去見吳老,他都要和我念叨你,煩都煩死了,我聽吳老說,你幾年沒畫畫了,怎麽迴事啊?”


    聽見這句話,謝辭雪暗道不妙,轉頭一看,陸鳴秋的臉色果然相當糟糕,眼眶泛紅,臉頰血色盡失,整個人搖搖欲墜,像一塊即將破碎的琉璃。


    然而岑時的話還沒完:“我還聽說,你手受傷了?”


    謝辭雪扶住陸鳴秋,忍不住吼道:“岑時,閉嘴!”


    岑時直接愣住了。他站在玄關口,目睹自家哥哥摟著陸鳴秋的肩,像對待寶貝一樣把人摟進了客廳。他趕緊跟上前,結果剛好看見陸鳴秋落淚的場景,把他給嚇了一跳。


    要知道八年前他認識陸鳴秋的時候,這人心高氣傲,都快拽上天了。


    如今怎麽變成了這樣?


    陸鳴秋不想、也不願在岑時麵前哭,可他忍不住。他沒有辦法控製自己的情緒,更沒有辦法控製自己的淚腺。


    岑時對他來說,就像是一個殘忍的對照組,他曾經被譽為天才,岑時亦然,可他們所走的道路截然相反,看見岑時,陸鳴秋便覺得自慚形穢,這讓他更加不能忍受現在的自己。


    “乖,別哭,哭多了對眼睛不好。”


    謝辭雪好聲好氣地哄著、勸著,可收效甚微,陸鳴秋的淚跟大江大河似的,流也流不盡,他的眼睛霧蒙蒙的,泛著濕潤的水汽,梨花帶雨,好不可憐。


    他知道自己這樣很丟人,可是他沒辦法。他覺得自己的心壞掉了,腦子也壞掉了。陸鳴秋咬緊唇,把手臂橫在臉上,不讓人看見他的表情,可他還是沒停止哭泣,甚至哭得一抽一抽的。


    他湊到謝辭雪耳邊,小聲哽咽道:“我想睡覺……”


    “好。”


    謝辭雪用公主抱的姿勢,將陸鳴秋騰空抱起,而後邁步走向二樓的臥室。他把人輕輕放到床上,親眼看著陸鳴秋整個人埋進被窩裏,隻留一截頭發支棱在空氣中。


    “把腦袋露出來吧,這樣會悶壞的。”


    陸鳴秋沒有迴話。


    謝辭雪坐到床邊,他聽見陸鳴秋的嗚咽,那斷斷續續的抽泣聲如同世間最悲戚的樂章 聽得人心中酸楚。


    謝辭雪陪陸鳴秋待了一個多小時,期間江醫生到了,來看過一次,說陸鳴秋的心理問題比較嚴重,應該盡早治療。


    聽完江醫生的建議,謝辭雪走進臥室,此時,陸鳴秋沒再繼續蒙頭哭泣,他掀開被子,臉上帶著刻骨的麻木與消沉,一言不發地對著空氣發呆。


    直到晌午時分,陸鳴秋才迴過神來,開口說話:“謝先生,我好想畫畫。”


    他沒給謝辭雪迴話的機會,自顧自說下去:“可我再也不能畫畫了,我試過很多次,但是沒辦法……”


    謝辭雪沉聲問:“是因為手受傷的緣故嗎?我可以找最好的醫療團隊……”


    “不是。”


    陸鳴秋打斷了他的話,但卻沒有給出正確的理由。


    謝辭雪沉默良久,最終輕歎一聲道:“陸先生,江醫生認識一個不錯的心理醫生,你願意抽空見一見嗎?”


    陸鳴秋沒拒絕,因為他很清楚,自己的確有病。


    ***


    陸鳴秋的午飯是在臥室裏用的,江醫生給他拆線也是在臥室裏拆的。謝辭雪抬起陸鳴秋的左手手腕,上麵有一道淺紅色的疤痕,猙獰而扭曲。


    他問:“痛嗎?”


    “還好。”


    陸鳴秋收迴手,說:“你快去吃飯吧。”


    整個中午謝辭雪都在忙活陸鳴秋的事,又是陪著他吃飯,又是看著他拆線,連午餐都沒來得及吃,陸鳴秋拿起床頭櫃上放著的《到燈塔去》,說:“我情緒好多了,想自己一個人看會兒書。”


    謝辭雪這才放心離開。


    他走到餐廳,就見岑時正坐在椅子上玩手機,由於之前的注意力一直放在陸鳴秋身上,倒讓他忽略了自己的親弟弟。


    謝辭雪問:“小時,你今天怎麽突然過來了?”


    “顧少容最近發瘋咯,還在我朋友的酒吧裏和人打了一架,鬧得挺大,後來我聽說,他發瘋是因為你把他的小情人搶走了,就跑過來看看是不是真的……來之前我可不知道顧少容的小情人是陸鳴秋……”


    “他不是顧少容的情人。”


    謝辭雪表情陰鬱,聲音冷漠而尖利。


    “好吧,”岑時聳聳肩問,“陸鳴秋到底怎麽了?”


    “不清楚。”


    謝辭雪心裏升起一股煩悶的燥意,他對陸鳴秋和顧少容之間的事一知半解,隻知道兩人大概談了七年戀愛,可其中發生的細節呢?一概不知。而這種事又不好去問當事人,因此謝辭雪想要弄清真相,便隻能靠猜,他知道顧少容這人風流成性,所以極有可能是陸鳴秋太愛,但顧少容薄情。


    可說實話,謝辭雪不覺得這是真相,或者說,他希望這不是真相。


    隻要一想到陸鳴秋可能愛過顧少容,謝辭雪就會產生一種卑劣的嫉妒心理。


    他煩躁地扯了下領帶,問:“小時,有煙嗎?”


    “有。”岑時掏出打火機和一包煙,扔給自家哥哥。


    謝辭雪咬著煙,一點猩紅的火燃起,淡藍色的煙霧於空中飄散,發出苦澀的藍莓味。這種味道影響了他的記憶,使他想起七年前和陸鳴秋的初遇,那天他陪岑時去報道,兩人剛到首都美院的校門口,就見一個人如同一陣風般掠來,那人穿著漆黑的體恤和同色的工裝短褲,頭發理得很短,露出一張白皙俊美的臉,他的耳骨打著耳洞,蛇形的銀色耳箍盤旋著,包裹住他整隻右耳的邊廓。


    他看見岑時後,說:吳老師叫我來帶你。


    聲音很冷傲,令謝辭雪想起孤高的鶴。


    等他走到岑時的身邊,謝辭雪注意到,他的右眼下方有一粒黑色的小痣,正好長在眼角的位置,晃眼一看,還以為是一滴墨、一顆淚。


    路上,岑時沒說話。


    謝辭雪覺得氣氛太冷,想要引導弟弟說幾句,可弟弟脾氣一如既往地差,完全不理人。


    而他雖然看著冷,但實際上人很好,還主動問謝辭雪是不是岑時的家長,然後向謝辭雪介紹油畫,他說起自己的專業領域時神采奕奕,整個人像是會發光。


    從前,謝辭雪不相信一見鍾情,可見到陸鳴秋以後,他沒法不相信。


    後來,他從弟弟的口中打聽到陸鳴秋的名字,原本是打算去追求他,可那一年的謝家動蕩不安,他在長輩的建議下出國進修發展,既是為避禍,亦是為謝家求一條後路,後來國內的局勢安定下來,謝家仍是那個謝家,但謝辭雪在國外的產業鋪得太大太廣,他一時脫不開手,所以就一直不曾迴國。


    現在想想,謝辭雪覺得自己真是太蠢了。


    他就應該早點迴來,把陸鳴秋護在謝家的羽翼之下。


    抽完手裏的煙,謝辭雪對岑時說:“小時,你幫我盯著點顧少容,他要是有異動,記得告訴我。”


    “你想動顧少容,還是整個顧家?”岑時皺眉問。


    謝辭雪麵無表情道:“顧少容要是安分待著,我誰都不動,但他要是成天發瘋,那我不介意讓他真的變瘋……”


    第9章 四月


    四月伊始,陸鳴秋開始了係統的心理診療。心理醫生是位三十來歲的女人,長相不出挑,可身上有種奇異的親和力,看見她時就像看見一個朋友,於是很容易產生傾訴欲。可陸鳴秋麵對醫生時,總是沉默的,他無法向人訴說自己的過去,他的腦袋總是垂得很低,眼睛瞟向地板,不和醫生做任何對視,兩人短暫接觸了十來分鍾,醫生便離開診療室去找謝辭雪。


    “謝先生,我看過病人的身體報告,再結合他剛剛的表現,以及你們轉述的一些行為來看,這是很典型的抑鬱症症狀。”


    謝辭雪問:“那應該怎麽治療?”


    “病人曾經是位前途光明的天才畫家,我認為他目前最大的症結在於失去了畫畫的能力,這讓他的夢想破碎了,還讓他產生了一種強烈的無用感……現在就需要弄清楚他為什麽不能畫畫,以及他那個前男友在這件事裏充當了怎樣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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