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義淳彎腰站在桌前, 手上拿著筆、嘴上叼著筆、頭上插著筆……認真地在紙上勾勒線條。

    重陽登高迴來, 他就想作一幅《龍門山九九登高圖》, 當時想作一幅九尺的畫卷, 畫九段場景, 大約有出發、途中、山腳、山頂等。

    下筆後, 他最先畫的是山腳的場景, 和他那天在龍門山看到的差不多,有山有樹有車有馬,當然還有各式各樣的人。他將一名下車的女子畫得極其認真, 輪廓剛勾完就想上色。

    這幅畫他想畫成絹本,絹都備好了,卻發現還有八段場景沒著落, 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麽畫。

    雖然構想上有登高的人從家裏出發的場景, 但他不想畫自己和裴驪珠。裴家房子那麽大,畫個大門就要占三尺, 那天他和裴驪珠出門又比較隨意, 沒什麽好畫的。但別人家出門和途中的樣子他又沒見到, 更不知登完山迴去是什麽樣, 更沒法畫了。

    於是他將稿子撕了, 抓著頭發想了幾天, 到現在衣衫不整、胡子拉碴,頭發隻將額前的挽了,免得遮住視線, 背上的亂糟糟披著, 再沒了世家公子的尊貴樣。

    但他知道該怎麽畫了!

    仍然是九尺的畫卷,或許畫不完,倒不打緊,留著題跋可能還不夠用呢。

    新的畫卷,他打算隻畫一個場景,從城內到城外,從山麓到山巔,各色人物九十九,將某枝插在發間的茱萸隱匿其中,也免得人看出來。

    裴義淳樂嗬嗬地畫著,已經好幾天不去上房吃飯。

    安陽擔心,過來看了一眼,見他蓬頭垢麵地伏在案前,歎息著離去:“怪道不想娶妻,他這樣若是娶個不懂他的,不是要天天吵鬧?”

    裴驪珠道:“娶個懂他的不就得了?”

    “他這樣幾天了?能懂三天就不錯。”

    裴驪珠想了想,無言以對。她若嫁個人十來天不理自己,也不好好吃飯,衣服不換、頭發不梳、澡不洗……那還不如改嫁呢。

    捧硯立在花園中,目送二人走出院子,迴頭繼續掃地。

    裴義淳不出門溜達的時候,他就比較累,因為院子裏的大小事都要他一個人做,別的丫鬟婆子不敢進來。

    他還是希望少爺多多地出門,那樣他就隻是一個書童小跟班。哪像現在,婆子丫頭的活全是他的。

    好不容易將花園打掃幹淨,又提了水來澆花,澆完開始擦走廊的欄杆、柱子和窗戶。擦著擦著,聽到一聲鳥叫。

    捧硯看過去,見大門上的小廝站在外麵,便放下抹布走過去。

    對方遞來一封拜帖,說:“六少爺的朋友來了,正在廳上等著呢。”

    捧硯認得幾個字,可惜不解字義,翻開拜帖,裏麵一長串寫的什麽他都不明白,但看見李二郎的名字,就知道來的是誰了。

    他去了前廳,看見好些人,恭敬地道:“各位少爺,我家少爺在作畫,你們改日再來吧。”

    “少唬我!”李二跳起來,“他都改行寫文章了,還作什麽畫?我看是心虛不敢見人吧?”

    “少爺真在作畫!”

    “你去不去叫人?不去我們就硬闖了,要是衝撞了你家小姐——”

    捧硯道:“那你們隨我來吧。”

    從這裏去裴義淳的房間,幾乎不可能碰到女眷。

    到了裴義淳院子外,捧硯叫大家先等等:“我去通知少爺一聲!”然後跑進去檢查一番,將通往後院的門關了,免得裴驪珠真又過來、和大家撞上。

    迴頭,捧硯請大家進去,提醒道:“各位少爺小聲些,少爺真在作畫。”

    李二不信,從懷裏掏出《琴瑟靜好記》,大搖大擺地朝裴義淳書房走去,還沒到門口就叫道:“裴清虛——你給我出來!”

    屋內的裴義淳皺了皺眉,抬頭道:“捧硯?”

    捧硯癲癲地跑過去,站在門外問:“少爺?”

    “誰在吵鬧?”

    “嗬!”李二到了,將手中的書砸過去,“裴清虛,你還說這書不是你寫的!”

    裴義淳一把抓住書,哪裏聽得進他的話,反手就將書扔在了書架上,拿起筆再次低下頭,對捧硯道:“都攆走!”

    捧硯:“……”

    其他人:“……”

    李二驚訝:“還真在作畫?”

    捧硯:“我哪敢騙各位少爺?現在你們信了吧?”

    李二猶豫了片刻,見裴義淳心無旁騖,便提腳走進書房,卻不敢大聲。

    他墊著腳鬼鬼祟祟地走到離書桌三尺遠的地方,伸長脖子一看——雪白的畫紙上已有將近兩米的地方畫上了層層疊疊的線條,粗看有城郭、山巒、樹木、道路、車馬、行人。

    上次裴義淳說大家隻畫山水、花鳥、仕女,卻不畫街市,說街市入了畫更有趣味,他現在玩真的了?甚至畫得比街市還熱鬧。

    這畫的構造與前人、今人皆不相同,搞不好是什麽曠古爍今的大作,李二郎不敢打擾他,悄悄地退了出去,又招唿其他人離開,直到出了院子才敢大喘氣,低聲說:“大作大作……咱們改日再來找他算賬,免得誤了他的大作,又算在我們頭上!”

    眾人一聽,趕緊往外跑。裴義淳的大作上千兩銀子一幅,真誤了他們哪裏賠得起。

    直到出了裴府,才有人說:“清虛真是大才,有時間作畫,還能寫那樣的文章。”

    “是啊是啊……這文章雖不好大肆宣揚,卻寫得不錯。”有人拿出了《琴瑟靜好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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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二郎突然想起,自己的書還在裴義淳書架上,頓時氣悶。二兩銀子對他來說不算什麽,但砸到裴義淳手中,就感覺虧大了。

    他道:“難道我們這些人加在一起,文采還比不過他的淫詞豔語?”

    “這有什麽好比的?”

    “……”對哦。他再不濟也是寫正經文章的,和那種書比什麽?

    “不過這書賣二兩銀子一本,那裴義淳得賺多少錢?少說二百兩吧?我看他兩千兩都開得了口!印他書的書肆,怕不是要虧本?”

    “哎?那我們要不要幫幫書肆?”

    “怎麽幫?”

    “咱們也寫啊!誰還不會寫文章了?隨便玩玩,二十兩銀子就夠!”

    “這個好玩!我得寫一個死摳門的,在床上都不許娘子叫大聲,不然同樣的飯吃下去更容易餓,那多費米?”

    李二郎:“……”我看你們是在作死!

    ……

    半個月後,裴義淳的畫畫好了。

    線稿完成後,他梳洗沐浴了一番才設色,此時除了不小心沾上些許顏料,整體上還算幹淨整齊。

    他洗好手,從頭至尾將畫欣賞了一番,叫捧硯將印取出來,仍然是八個“聚寶散人”往上蓋。

    捧硯喜滋滋地道:“少爺的畫技又精進了!”

    雖然他看不懂、說不明,但他就是覺得這幅畫有很大的不一樣。

    裴義淳也很滿意,笑著說:“聖上應該喜歡看這樣的場景,改天摹一幅給他送去!”

    捧硯疑惑:“幹嘛那麽累?直接送不行嗎?”

    裴義淳很少臨摹自己的畫,他覺得摹舊的不如畫新的。反而畫到了別人手中,大多會出現臨摹本。比如送到宮中的,半數皇上都會叫人臨摹,免得正品讓他一直翻給翻壞了。

    裴義淳看捧硯一眼,嫌棄地說:“你懂什麽?”

    捧硯弱弱地道:“那也不必自己摹,送到宮中,讓宮裏的畫師摹?”

    裴義淳這次改為瞪他了:“你又懂什麽?!”

    “……”我什麽都不懂,我不說話了。

    裴義淳蓋完章,盯著畫中某處看了一會兒,挽起袖子:“磨墨!”

    捧硯正想提醒他李二郎來找過他的事,聞言隻得磨墨,眼睜睜看著他開始臨摹剛完成的畫。

    臨摹要輕鬆許多,雖是重畫一遍,裴義淳卻不覺得枯燥。

    他正覺得這種構圖技法十分有趣,隻是第一迴畫,有許多不足,重畫一遍反而將不足之處認得更清,想著下一次畫可以好好改進。

    畫完後,他親自裝裱好,拿了塊牌子叫人送進宮去,自己就不去了。

    在家悶了一月有餘,他想出去透透氣。

    他將自己認真收拾了一番,終於能注意到旁的,發現身上的衣服比登高時厚了幾分,歎道:“我這書房是座山啊!”

    捧硯一愣:“怎麽說?”

    裴義淳笑:“山中無歲月。”

    捧硯反應過來:“那今天可別騎馬了,天氣涼透了,吹了風容易感冒的,我都讓人在車裏加褥子了……”

    “好好好……”裴義淳打斷他,“坐車就坐車,你別囉嗦了。”

    “哎!”捧硯馬上答應,又說,“少爺,你畫畫時李二郎來找過你,你還記得嗎?”

    “嗯?”裴義淳想了想,有點兒印象,“他找我做什麽?”

    “不知道,倒是留了一本書。”

    “書呢?”

    捧硯趕緊將書拿來,書被裴義淳放到書架上後就沒挪過位置。

    裴義淳一看——《琴瑟靜好記》?

    這名字看著就給人不好的預感。

    他擰著眉翻開——此書由富貴閑人所作,京都萬卷書肆大盛永興二十三年製。

    啪!裴義淳將書合上,卷成一卷握在手中,大步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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