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熱被雨水和晚風驅散了不少,謝承洲將輪椅固定好,然後蹲下身為他整理膝蓋上的外套,衣袖太長一直拖到了地上,沾了不少泥水,他也混不在意這件價值不菲的衣服為此報廢,隻一心一意將其掖好,避免髒汙了孟辰安。


    孟辰安心裏的怪異感跟著湖底的魚一起冒出水麵,可男人點到即止,並沒有什麽過分的舉動,臉上也看不出什麽異樣,他就隻能將不安歸結於自己的思慮過重。


    謝承洲站在他身旁,正好替孟辰安擋住旁邊被風刮來的樹梢水汽,他望著被晚霞映紅的湖麵,柔聲說:“我收到消息,專家們已經到達s市,明天早上就會過來,今晚放寬心好好休息,一切都會好的。”這是他想了一天一夜後用來寬慰人的話。


    孟辰安的心境與昨晚比已經平靜了不少,也大致接受了現下的處境。


    他露出一個平和的笑容,有點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豁達,“好,您費心了。”


    兩人吹了很久的風,直到晚霞絢爛到瑰麗的極致後開始逐漸收斂,一串熟悉的鈴聲將這個寧靜安逸的畫麵徹底打碎。


    不出意料,仍舊是謝衝書的電話。


    孟辰安歎了口氣,知道自己冷落了對方兩天,要是這迴再不稱他的意,以謝衝書鬧騰的性格肯定不會善罷甘休,恐怕自己的謊言也會被他識破。


    他無奈地看了一眼謝承洲,眼裏漾滿歉意的波光,男人沉默地轉身走到一旁的樹後,將空間留給他們這對分隔兩地的情侶。


    孟辰安按下接聽鍵,並迅速地將鏡頭對著天空,謝衝書興高采烈地等著視頻畫麵逐漸清晰,然後看到了一片飄著兩朵雲霞的天幕以及孟辰安的下巴。


    謝衝書:這是什麽奇怪的角度?


    “辰安,你總算接我電話了。”對方一上來就抱怨連連,埋怨自己被冷落了多天。


    孟辰安知道他喜歡把一點小委屈往誇張了說,像隻粘人的狗崽子,隻能故作生氣地問:“你又在做什麽怪?”


    謝衝書大唿冤枉,“到底是誰一工作就連男朋友都忘了個精光,昨天還是康姐接的電話,她說你喝多了,現在還難受嗎?”


    孟辰安說:“不難受了,抱歉,這幾天很忙。”


    “為什麽和我說抱歉,你的實習男朋友大人大量,才不會計較這種事。”謝衝書一直看不到心上人的正臉,心裏癢的受不了,“辰安,我不要看天空,我要看你。”


    孟辰安充耳不聞,晚風將他垂落的發絲吹起,一下下地騷著耳後那片柔嫩的皮膚,手機裏傳出謝衝書哇哩哇啦的聲音,孟辰安幹脆用手捂住攝像頭,連天空都不給對方看。


    “辰安!辰安!我錯了!讓我看看你下巴,這總可以了吧!真小氣。”隔了數秒,攝像頭前的手才挪開,露出越漸深沉的天色還有孟辰安頰邊明顯的梨渦。


    謝衝書用手指戳了戳屏幕,還故意貼著手機親了親視頻裏的孟辰安,整張臉糊在鏡頭前都變了形。


    孟辰安笑出了聲。


    “辰安你在哪裏?我聽到了水聲。”謝衝書湊近鏡頭,一滴被風刮來的雨滴碰巧落在了屏幕上,“咦,下雨了?”


    “不是,雨停了有一會兒,我在湖邊吹風。”


    謝衝書又高興起來,“下雨真好,我這邊熱得不行,天天用汗洗澡,球衣能擰出一臉盆的水。還有一周,我就迴去了,辰安,我好想你,你想我嗎?”


    孟辰安笑了笑,望著湖麵不說話,謝衝書自說自話:“你一定也在想我,你不說我都猜得到,嘿嘿嘿。”他得意地笑。


    電話那頭傳來嘈雜的人聲,似乎是謝衝書的隊友在喊他去聚餐,謝衝書敷衍了幾句,迴頭對孟辰安說:“我們要出發去吃一家網紅店,好不容易訂到的位置。我要先掛了,你就沒什麽表示?”


    他點了點自己的嘴巴,“要辰安親親才能吃好睡好。”說著嘟著嘴巴湊上來搞怪,隻可惜屏幕限製了他發揮的餘地。


    孟辰安笑得肚子疼,故技重施地將攝像頭捂住,“好了,別鬧,快去吧,再見。”


    好說歹說,對方才不情不願地切斷了視頻通話。


    第39章 相信我


    謝承洲靠在樹幹上,老樹皮被雨水浸得濕噠噠的,剝落的枯黑縫隙裏結著一層綠色的苔蘚。


    他上身隻穿著一件深色的襯衫,被樹幹上的水浸濕了大半個肩胛。


    頭頂的樹冠發出“沙沙”的晃動聲,搖下一陣細密的雨,落在他頭發上、肩膀上。


    不遠處目之可及的地方,孟辰安嘴角的笑容格外刺眼。


    謝承洲走過去,影子投在對方身上,孟辰安抬頭看他,雖然還是在笑,但笑容和剛才大相徑庭。


    男人覺得對方的酒窩裏裝的不是美酒,而是毒藥,讓自己逐漸上癮,欲罷不能。


    “天黑了,迴去休息吧。”他推動輪椅往迴走,在電梯口碰到了吃完飯的祝淮和蔣震明。


    蔣秘心裏咯噔一下,意識到自己出現的不是時候,果不其然,祝淮這個沒眼色的東西走過去,說:“謝先生,您辛苦了,還是讓我來吧。”


    謝承洲也不勉強,自動退居二線。


    四人各懷心事地迴到病房,看著天色不早,謝承洲沒坐多久就離開了。


    但是蔣震明卻一點沒有要走的打算,“明天孟總需要早起空腹做各項檢查,這裏我熟,跑腿領化驗單這種事交給我,要是您再推辭,我隻能打電話給謝先生了。”


    他人滑不留手,一下子帶著東西竄進了隔壁的小房間內,留下麵麵相覷的兩人。


    ***


    第二天一大早,蔣震明就將孟辰安叫醒,洗漱後沒多久,護士就進來帶著他們輾轉於各處做檢查。


    即使不需要像公立醫院一樣排長隊花大量的時間等候,但這次做得很細致,等做完最後一個項目,已經是早上九點半。


    孟辰安一出來就看到謝承洲站在走廊的窗戶邊等待的背影。


    男人聽到動靜迴頭朝他點點頭,並快步走過來以體格上的絕對優勢將原本推輪椅的祝淮擠到了外圍。


    “謝先生?”


    謝承洲看他眉眼間帶著疲態,就問:“很累?先吃點東西再睡會兒。”


    他掐著時間帶來的早餐還冒著熱氣。


    祝淮餓得前胸貼後背,雖然做檢查的不是他不需要空腹,但是老板餓著肚子,做助理的哪敢吃一口幹的。他囫圇地吞下三個奶黃包,好吃地還歎了一口氣,活像餓死鬼投胎。


    孟辰安吃了兩個蒸餃,謝承洲就遞過來一杯牛奶。


    喝牛奶的間隙,他瞄了一眼男人,更加搞不懂對方的動機,如果因為自己在他的商場受傷而過意不去,也做得太過了。


    平心而論,如果立場交換,自己是做不到對方這樣事必躬親程度的。


    謝承洲見他奶漬沾在唇邊,伸手想給他擦幹淨,但強大的自製力讓他控製住了蠢蠢欲動的心,隻抽了張紙巾遞過去。


    可能因為過了生物鍾的飯點,孟辰安並不是很餓,他吃了沒多少就停了筷,但謝承洲仍舊執意讓他多吃了半碗艇仔粥才放過了他。


    “睡一會兒吧。”


    孟辰安搖搖頭,“不了,待會兒就要會診。”


    謝承洲並不當一迴事,“你睡你的,讓他們等著就是了。”


    但在孟辰安的堅持下,迴籠覺還是沒睡成。


    沒多久,七八個年齡、國籍各異的醫生帶著他們的助手走進了病房。


    謝承洲因為存在感太強,加上他的姿態擺得很高,沒人敢將他趕出去。


    病房內像是個小型聯合國,各種語言不間斷地摻雜著冒出來。


    除了中文和英語,孟辰安也學過法語、德語,除了些高深的專業領域名詞一知半解外,這些人的交談他聽懂了大半。


    情況不是很樂觀。


    到後來這些專家又因為各自的觀點衝突開始高聲爭執起來,房間裏鬧哄哄的,吵得人太陽穴突突地跳。


    孟辰安攥緊了被子,說不失望是假的,雖然早有預感,但是當專業人士明確地給出答案,暗示著自己一輩子都會是這個樣子,他內心的悲傷洶湧而至,不管再怎麽堅強,絕望都能無孔不入地找到切入點將人擊敗。


    越演越烈的嘈雜被謝承洲一聲嗬斥打斷,對方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床邊坐下,纏著紗布的手將孟辰安絞緊的手鬆開、抓住。


    他淩厲的目光從這些人臉上一一掠過,冷笑道:“我花錢請你們來不是為了聽你們吵架,能治就留下,不能治就給我滾。全世界的骨科專家也不單隻有你們,如果拿不出一個穩妥的治療方案,就不要再出現在我麵前。”他用英文說出這些話的時候,言語中帶了刀,連一點體麵都不打算給這些人留。


    將人趕走後,房間內恢複了安靜,謝承洲攥緊了孟辰安的手,說:“事在人為,相信我,如果你覺得隻能聽天由命,那我來做這片天,我說能找到治好你的人就一定會做到。”


    謝承洲什麽時候說過一定找人治好自己的話?為什麽自己一點印象都沒有?


    孟辰安心裏留下了疑惑。


    也許是謝承洲強勢的態度對這些專家起到了一定的威懾作用,到了第二天,他們總算商量出了一套統一的治療方案。


    首先必須要進行二次手術,因為孟辰安身體各方麵數據都還不錯,時間宜早不宜遲,他們決定在三天後立刻進行手術。


    謝承洲不放心地問了句手術的成功幾率,答案是最多六成。


    任何手術都有一定的風險,技術再高超、經驗再老道的主刀醫生都不敢百分百保證成功率。


    謝承洲覺得太低了,要他們盡快想出新的方案提高成功率,這些發色各異的專家麵對這位無理取鬧的金主表示很無奈,有性格暴烈的當場罵了句“fuck you”。


    最終還是孟辰安阻止了這場差點動手的糾紛,他對謝承洲說:“我想試試看,不管結果如何都不會後悔。”


    謝承洲想寬慰他再等等。


    孟辰安反過來寬他的心,“這已經是最好的方案了,您想必心裏也清楚這一點。您不是說過,事在人為,讓我相信您?那我相信您找的人,願意賭一把,我的運道總不會一直這麽差的。”


    謝承洲因為這番話心情複雜,愉悅談不上,就是揪心地疼。他其實想要告訴對方,不管結果如何,自己對他的愛意都不會改變。


    孟辰安做手術的當天,謝承洲推了所有的工作和重要會議守在手術室門口,一等就是一下午。


    直到天色變暗,手術室前的燈才暗了下來。


    這是他第二次見到孟辰安被推出來,他希望這會是最後一次。


    孟辰安像上次一樣還在昏睡。


    主刀醫生是個棕發綠眼的德國女大夫,口罩下的五官立體深刻,鼻梁高挺,瞳孔宛如最純正的祖母綠寶石,給人平靜柔和的感覺,“手術很成功。”


    謝承洲刻板的冷臉總算露出了今天第一道笑容,他旁若無人地摸了摸孟辰安蒼白的臉,大膽地親吻對方的嘴角。


    直到病床和謝承洲的背影在拐角處消失,大為震驚的祝淮仍舊呆若木雞地愣在手術室門口不動。


    蔣震明嗤笑了一聲,故意在他背後推了一把,然後裝作哥倆好地摟住對方肩膀,替謝承洲處理善後工作,他恐嚇道:“等孟總醒了,你應該不會去打小報告吧?謝先生可不喜歡多嘴多舌的人。你知道壞他好事的人下場是什麽?”說著拍拍他的肩膀大搖大擺地走了。


    祝淮見他走的沒了人影,才呸了一聲,罵道:“走狗!”


    這次孟辰安醒的比上迴早,他醒來第一眼看到的還是謝承洲,男人坐在床邊,寬厚的大手貼上他的額頭來確定沒有發熱的術後反應,又叫了醫生進來確保沒事,才將好消息告訴他。


    “手術很成功,但是別高興的太早,醫生說要恢複正常行走還需要較長的時間,接下去你還是要靠輪椅行動,別灰心,你已經戰勝了最大的困難,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孟辰安虛弱地點點頭,眼角的淚光在燈下無所遁形。


    謝承洲的指尖輕輕碰在他眼尾處,對方眨了眨眼,纖長的睫毛顫了顫,手指上的癢意一直鑽到心扉。


    謝承洲問他要不要喝水,孟辰安一邊搖頭一邊再次沉入睡夢中。


    男人沾著眼淚的指尖劃過他熟睡的臉龐,一直來到唇上,他細細地摩挲了數遍,直到蒼白的唇瓣因摩擦被碾出淡淡的粉來,謝衝書的電話不合時宜地再次橫空插入。


    刺耳的鈴聲讓睡夢中的人不安地動了動,謝承洲直接按了靜音,手機在他手裏不斷震動,像是發出垂死前的嗡鳴,最後歸於寂靜。


    兩天後,幾個專家再三確認都說沒問題,後續隻要注意休養,定期複診加上合理的複健治療就可以了。


    謝承洲見他一切都好,才和他說起關於這次“意外事故”的調查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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