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在魏崢嶸原來入定的吉祥草蒲團邊,道:“會有人移動他嗎?魏崢嶸的肉身並非必須在這裏,反正他的本體在非顯非隱之處。”


    原芷道:“方瓊占卜過,至少天機未亂的六月之前魏崢嶸肉身還在這裏。而且,我並不認為劍宗人會預料到今天。他們人心不齊,顧天池不敢把魏崢嶸的肉身挪到他處,必定緊隨著。道塔沒有第二個地方比這裏更安全;如果在道塔其他地方,早被公孫紋龍得手了。”


    大殿的底層沒有響聲。曉月和公孫紋龍勢均力敵,沒有一個人上來,想來都重傷難動了。


    我皺起眉頭,“魏崢嶸會自己走出去嗎?六月時,顧天池已經能準確感應我的位置,那麽,那時魏崢嶸的肉身已經起了變化。”


    原芷否定:“你鎖住了魏崢嶸,他絕不能返迴這裏,也不能驅動自己的肉身。這是方瓊命令我們四人冒險的前提。方瓊如果錯了,我們現在就必須離開,爛賬由她去收拾。”


    琳兒嘲諷道:“以調查的名義進塔,帶著謀殺唐延英的嫌疑逃竄。原芷,你謀劃得真好呀。”


    原芷冷淡地迴應琳兒,“血拚莫語冰,擊退諸葛玫,你暫時已經失去了戰力。我們二人陷在死地,絕對無法抵擋劍宗一整座塔裏成群結隊的真人、元嬰。如果被逮捕,你們昆侖的顏麵何在?而且,如果我是顧天池,會直接將闖入劍塚的外人正法,惡就惡個徹底。方瓊知道道門的神奇道術,責任在她不在我們,迴去讓她琢磨魏崢嶸肉身的去處。”


    我道,“好吧,我下去帶迴公孫紋龍,綁走曉月和莫語冰,然後我們用屈靈星的渾象儀分靈離開,弄個無頭案,失蹤一陣。”


    五個新銳元嬰一起神秘失蹤,山河榜上會如何沸騰,我也管不著了。


    原芷道:“綁走曉月和莫語冰,直接殺死公孫紋龍。”


    我和琳兒呀道,“為什麽?”


    原芷道:“必須要有一個殺唐延英的兇手,公孫紋龍是個合適的人選,宗門不該和邪魔牽連,正好由他替罪,向天下人解釋。反正,即便真兇不殺死唐延英,公孫紋龍也會最後殺死唐延英。本來我們就要不擇手段,製造一個進入道塔的口實。”


    我斷然否絕,“荒唐。”


    原芷道,“自添麻煩。”她雖然如此說,也沒有再堅持要殺公孫紋龍。


    我提銀蛇劍下去。莫語冰已被一字錯斬裂背脊,重傷昏厥。又下一層,遠遠看到,曉月和公孫紋龍兩人癱倒在地,都成了血人似的。公孫紋龍趴在地上,不住呻吟;曉月一聲不吭,神智清醒,但也立不起身。兩人的身子都冒出黑色的劫火,大半的心神都在壓製和化解元嬰劫數。


    公孫紋龍負痛問起來:“魏崢嶸的肉身毀了?劍宗的根本亡了?”


    我望向曉月:“天助你們劍宗,魏祖師的肉身不見了。曉月兄,唐延英的確不是我們殺的,我會帶你和莫語冰消失一陣,找到真兇,真相大白之後再出來。”


    曉月的眼睛陡地睜圓,難以置信道:“怎麽可能!魏祖師的肉身明明一直在上麵!”


    “難道山河榜開賽以來一直在嗎?”我逼視曉月。


    “山河榜開賽以來,每一天顧真人都會獨自去劍塚祖師肉身入定處,祈禱祖師保佑劍宗武運昌隆,昨日方才祈禱迴來,怎麽可能不見?”


    曉月喃喃道:“莫非魏祖師終於返還,在這要緊關頭起身,避開了你們!”


    想到這裏,曉月不禁大笑起來,“原劍空,你們昆侖枉費了幾百年心思,用盡無恥伎倆,也隻敢在我祖師不在時覬覦我宗。魏祖師迴來,天下有誰是他對手!”


    我破口大罵,“老子我就是魏崢嶸。曉月,我們宗的觀水祖師花了幾百年把魏崢嶸的緣法鎖在我身上,讓魏崢嶸永遠出不來,才跑來和你們一較長短。魏崢嶸要能從蒲團上動身,觀水……他媽的。”


    罵到最後,我已經不是在罵曉月,而是想罵觀水。觀水處心積慮計劃數百年,怎麽可能紕漏!方瓊和觀水都算錯了嗎!


    曉月注視我:“怪不得顧天池那天要在帝都不擇手段地殺死你,我終於相信了。原劍空,觀水給你取這個名字,就是寄托著滅亡我們劍宗的妄想嗎?可惜了,原劍空,我是不會作證顧天池是冒山河榜的禁忌,暗殺你的兇手的。我鄙視顧天池的手段,但樂意見到你被他殺死。顧天池的手段和邪魔沒有什麽區別,但再壞的邪魔也好過無能的掌門。相比劍宗落到宇文拔都這樣葬送天落掌門、居心叵測的世俗諸侯手上,顧真人至少是劍宗人,他是為了劍宗才無所不用其極的。”


    “可悲。我聽說劍宗講我命由我手中之劍,今天連你這個嫡係門人也墮到指望顧天池、指望祖師,指望別人來拯救了。怪不得雲仙客寧可在虛空入定,任你們自生自滅。”


    我向曉月道,


    “星宗能占星、昆侖有龜筮、龍虎有易卜,都能料敵機先,從容布局;劍宗什麽都沒有,隻有一顆不在算中的劍心一望無前,斬開生死之路,從亂中求得一線生機。”


    曉月噎然無語。


    我不知道為什麽自己要說這麽一番話,反而像魏崢嶸教訓自己的後生似的。


    樓上傳來原芷冷淡的聲音,“莫語冰我已經收入十絕陣圖,你和曉月盡囉嗦些什麽,快把他抓進陣圖。”


    曉月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他的劫火漸漸熄滅,曆過了一劫,他用死水劍指我,“多謝指點,我該記起來了,劍宗的命在我的劍上!”


    我也拔出銀蛇劍針鋒相對,三重雷環漾起。我道:“請。這才是真的死水劍了。那怕毫無生機,也要趟上一趟。”


    原芷忿忿,“兩個蠢男人。那個劫火熄滅的本應該立刻憑著銀幣溜了;這個話多作死,逗留在這是非地和人纏鬥。”


    她拔出金目鯛下場,怒道:“原劍空,我絕不讓你任性單挑,曉月這人我要合力幹脆殺了。”


    公孫紋龍笑了起來,“好玩。你們倆真有閑情。”


    他笑了不久,忽然止住,頭顱離體。劫火噴湧而出,吞沒了公孫紋龍全身。


    我、曉月、慕容芷三人止鬥。


    一個紫衣法袍、白髯白須、氣宇軒然的老道踏進了大殿,他手提著已化成一束土黃色劍光的黃泉神劍。這口九轉黃泉神劍方才切下來公孫紋龍的頭顱。


    “顧真人!”曉月喜道。


    黃泉神劍從曉月背後刺入。曉月的笑容凝住,僵撲在地,劫火又一次從體內湧出。


    我和原芷都是愕然:顧天池腦子壞了嗎?


    顧天池厲聲道:“曉月,我疑心你謀反很久了。居然違背我的法旨,窺伺祖師大殿,我不會給你第二次機會了。”


    他又向我道:“原劍空,上一次我不知道你有觀水的九轉神爐,也未曾帶黃泉神劍,讓你僥幸得生。這一番,我不會失手第二次。今天,你就給我形神俱滅在這裏。”


    然後,顧天池向原芷道:“三王舍利,哼,癡心妄想了一千年,哪一次不是道門的玩物、劍宗的玩物,每一次都充當磨礪試煉弟子的靶子。哈哈哈,你也逃脫不了宿命,也形神俱滅在這裏吧。”


    原芷不答話,看了一下熊貓銀幣,向我道:“我們的熊貓銀幣已經作廢了,神念仍舊烙著,但被判明成了偽心印——留心顧天池,他一個人來,有什麽依仗?”


    也就是說,我們三人困在了劍塚,除非擊倒眼前的顧天池,才能從容用屈靈星的渾象儀離開——然而離開之後又如何呢。顧天池會活著迴去,大肆捏造我們殺人盜寶的罪狀——我們的確潛入劍宗,被抓了個現行,曉月、公孫的死都可以栽到我們頭上。


    我們的道行不能生擒顧天池,隻好當場殺死他——他有什麽依仗,我們兩人甚至可以抵擋諸葛玫那樣至強的真人。


    又一次,我和原芷心意相通。


    我頭一個衝了出去,解放真形的銀蛇劍猶如狂龍,顧天池則揮灑開黃泉神劍九曲黃河般浩浩蕩蕩的真形。萬鈞雷霆,如鐵牛入海,盡數被黃光消融。我心念一動,獅子甲上九枚遊戲彈丸跳出,幻光照耀大殿成一片白茫茫天地。我和原芷的氣息全都消失。白光散去,大殿裏隻有九枚遊戲彈丸往來跳縱,倏聚倏合,時隱時現地和黃泉神劍交錯。大殿中時出現裂縫,時而消失。


    原芷和我都潛入了遊戲彈丸暫時撕開的虛空裂縫,在暗中潛伏。


    顧天池也不在意,就將黃泉神劍在大殿抹來抹去,就像抹畫那樣將大殿一片片空間撕去,擠壓我們兩人的藏身之所,“萬裏雲的手段,我會不知道?死室一間,你們不過困獸猶鬥。”


    原芷疑道:“顧天池不過和洛神琳悉敵,真人中的末流,怎麽如此厲害?”


    “顧天池暗殺和害人的時候,哪一個真人都不敢遇上他。”我深有體會。


    原芷取出蜘蛛吊墜,“進去。”


    我們兩人進入十絕陣圖,渺小如纖塵的黑色蜘蛛動了起來。貼住青石地磚,悄悄溜向大殿階外。


    “外麵天地闊大,我們不會困死。”她道。


    “琳兒在上麵,迴去,我要帶他出去。”我用銀蛇劍指著原芷。


    原芷無言地望了我一會。


    黑色蜘蛛又極速地倒爬上樓,映入顧天池的法眼。


    黃泉神劍斬了過來,我跳出十絕陣圖,揮動銀蛇劍硬吃。劍術和神器威力,顧天池無不勝我,我全仗著九轉神爐即時複原。


    然而,這一番顧天池是打定主意緩緩耗我真元,複原消耗真元巨大,複生消耗真元更巨,等我無力驅動神爐複原,他便可以斬殺我。我也隻是拖延待變,盡量不被顧天池毀掉形體,節約修複肉體的真元。


    琳兒扶著階梯走到了莫語冰躺平的樓層,將她帶起。


    黑蜘蛛裏傳來原芷的聲音,“洛神琳,上麵是死路一條。你還有力氣嗎,斬碎大殿頂,救原劍空出去。”


    琳兒一咬牙,又一次揮動一字錯,高堡從中截斷,現出外麵的劍塚天穹。無論諸葛玫的金像還是魏崢嶸入定的地方全化成粉塵。她勉力憑一字錯支撐自己的身體。遊戲彈丸聚合在我們四人周圍,倏地一隱。我們消失在茫茫的劍塚之中。


    我們沒有逃脫,隻是困在更大的死地,多了一點喘息的時間。


    這裏時劍宗的道塔,我們無法調動靈氣,隻能支用自己真元。琳兒再無法戰鬥,她已經透支了。


    顧天池神態自若地走出魏崢嶸肉身所在的大殿,他全沒有半點祖師肉身所損的擔憂。看也不看殘殿,在劍塚之中信步,顧天池的聲音迴蕩在劍塚,


    “逃入劍塚,是你們更大的錯誤。本來我還忌憚毀壞諸葛玫的金像,這一番我更方便施展了。”


    我們三人迷惑,難道顧天池最該關心的不是魏崢嶸的肉身有沒有意外?他並不知道魏崢嶸的肉身消失了呀?


    我喃喃道:“難道,顧天池已經知道魏崢嶸不在那裏了?”


    原芷用搜魂術改變聲音的位置,問劍塚裏的顧天池:“顧真人,你可知道,就是方才,我們已經摧毀了你宗魏崢嶸祖師的肉身,他再也迴不來了!我們三宗與你們劍宗的麵皮已經撕碎,你們劍宗再沒有依仗,就要滅亡了。”


    顧天池狂笑起來,“三王的繼承人,你們從來都是自作聰明,永遠低估了道術的神妙!你想詐我,哈哈哈,魏崢嶸的肉身去了哪裏,你以為我不知道。哈哈哈,你明明應該知道呀!三王,不是群魔之首嗎!”


    原芷失色,我搖動原芷。原芷終於抬起頭來,讓我打開屈靈星的渾象儀通往星宗寶船的門戶,立刻逃走。


    “為什麽!我們必須在這裏殺死顧天池。”我道。


    “不可能。我會愛惜你的性命,也請愛惜你的性命吧。原來,顧天池融合了魏崢嶸的肉身。”


    “怎麽可能!”我和琳兒齊唿。


    原芷道,“是顧天池吃掉了魏崢嶸的肉身,轉化為了魏崢嶸遺留的舍利。這是魔道最隱秘的傳承方式。魏崢嶸無法返迴,他的肉身已經是無用之物。你是魔,你也會吃掉他的。我沒有算到,顧天池就是魔。”


    我明白了,不是魏崢嶸顯靈,而是顧天池當時就窮途末路倒行逆施,開始分食魏崢嶸肉身,獲得了感應我的能力。


    顧天池笑,“你們以為劍宗是什麽!幫劍宗定鼎天下的萬裏雲十二弟子哪個不是魔!萬裏雲、魏崢嶸利用群魔掃蕩別宗,然後又一個接一個地剪除他們的魔弟子,把我們用之即棄。虎毒尚不食子,天下有那麽歹毒的師父,活該被自己的弟子吃掉!”


    我無視琳兒和原芷攔阻,在顧天池麵前顯現出了自身。既然從一開始進入道塔,顧天池就能隨時感應我的位置,我又何必躲藏。


    魏崢嶸的記憶湧上了我的心頭,我迴應道:“正因為你們做了被道門囚禁在鎖魔鏡中受無窮苦難,萬裏雲慈悲,才將你們放出,又栽培你們道術,希望你們能贖清過去的罪孽,他不相信魔會永遠墮落。揚子水、獨孤異人、大正太祖,他們都曾是魔,也都改過向道。顧天池,五百年過去了,那麽多機會,你為什麽不能悔改呢?”


    顧天池道:“我有什麽過錯?我要悔改什麽!魏崢嶸,天下本來就是我的。我是顧曼殊一族僅存的血脈,我是你們的師傅的後代,沒有我們顧家就不會有你們的什麽狗屁劍宗。你們該扶我成為天帝的,你們欠我的,你們誤我的!”


    他忽然止口,罵道,“原劍空,你一個假人,冒充什麽魏崢嶸的聲口!”


    我道,“顧天池,你還是怕他們到骨子裏去了呀。你恨他們兩人,可你今天的一切不全是從劍宗來的嗎?”


    顧天池惱怒,“你們三個到此為止,然後我就去殺了觀水、殺了守一,殺了宇文拔都、殺了雲仙客!”


    他一指劍塚,道,“我有魏崢嶸的肉身,劍塚所有的神兵,都聽我的號令。你們臨死前,享受此生最絢爛的一次四無礙華嚴劍界吧!”


    顧天池散發出魏崢嶸的氣息,狂風漫卷,這裏的劍全受到了他的熏染,一口接一口拔地而起。剃草劍、蜀山七劍仙的遺劍、唐未央的風車、唐大明的弩機、古來寂寞的耆舊之劍、……萬口飛劍籠罩住我們。


    原芷和琳兒也不再隱身,琳兒又一次舉起了一字錯,她望著我道:“加賽我看來沒法上了。我發誓,就這一次,以後再不亂動了。”


    “謝謝。”我道。我和琳兒的手握在一起,像念想世界時那樣,我們互相放開了心靈。


    原芷道,“原劍空,是你放棄了從渾象儀逃脫;如果這次你讓我死了,做鬼我也不會放過你們兩人。我一直怨恨你們倆,我會一直怨恨下去的。”


    她也伸出手,我們三人的手握在一起,原芷也像我們放開了心靈。


    三人各自分出了自己的一份心,虛空中,幻出一棟七重寶塔,浮在我們三人頭頂。顧天池的四無礙劍界罩了下來。


    七重寶塔迎擊四無礙劍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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