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了幾分,大雨卻怎麽也不肯停。


    顧七單手托腮,呆呆望著屋外晃動的紅燈籠。


    “時候不早了,歇息吧。”


    她迴過神,見元哲起身開始脫衣裳,登時紅了臉!


    “殿下好生歇息,我……我先迴去了!”


    “去哪?”他歪著頭,淺笑出聲,“洞房花燭?”


    “殿下!”


    羞窘紅透的臉,讓她氣勢全無,一雙眼瞪得渾圓,更是可愛。元哲笑得眉眼彎起,更生出許多不舍來:“你還病著,莫要淋雨了。不如今兒在這休息,明日便說本王強留了你,攪了你的洞房花燭夜。”


    “可……可是……”


    “本王很累,懶得多費唇舌。”他打了個哈欠,將藏青長衫拋到屏風處,自顧轉身坐到床上,“隻是你要想清楚,出了這道門,便隻能去圓房了。”


    窗縫透進冷風,卻難消臉頰滾燙。顧七站在原地躊躇,既不能去洞房,又羞於和元哲同榻,一時間左右為難,恨不得鑽進地縫裏再不出來。


    罷了!她把心一橫,徑直走到床邊。


    元哲暗自欣喜,麵上不露聲色,朝裏挪了挪。


    “那個……”顧七尷尬地搔了搔頭,“殿下,我能不能睡裏麵?”


    他眨眨眼:“為什麽?”


    “咳咳……因為,因為我是病人。”她憨笑兩聲,巴巴望著元哲的臉。


    “這樣啊……”他盤腿靠牆,認真思考了好一會兒,搖了搖頭,“可本王是客人,若在你府上吹風受涼,裴大人怎麽過意得去?”


    “算了算了!”顧七擺擺手,脫了靴快速側躺下來,再不理他。


    劍眉微挑,唇角上揚,狹長的眸子掩不住濃濃笑意。元哲俯下身來,捏了捏她的臉:“生氣了?”


    她擋住臉,沒好氣地說道:“不敢。”


    “晏大夫在你府上,”他抄起床頭喜帽,戴在自己頭上,用力壓製心頭醋意,佯作不經意地開了口,“怎麽不去尋他?”


    “不合適。”


    “哪裏不合適?”元哲臉色泛酸,莫名較起勁來,追問道,“難不成,是怕擾他清靜?”


    “殿下又不困了?”顧七皺皺眉頭,實在懶得解釋,扯過被子蓋住頭,“還是早點歇息吧。”


    他吃了癟,躺下再不說話,卻怎麽都睡不著。


    不知過了多久,屋外雨聲漸消。


    忽然,一隻手攀了上來,上下摸動兩番後,再沒了動靜。


    他屏氣凝神,悄抬起手,將人順利攬入懷中,得逞一笑。


    數次同榻,又怎會不知她的翻身習慣?


    “今夜,倒更像本王的洞房花燭。”元哲靜靜躺著,淺淺唿吸聲勾得耳根發癢。好似有什麽東西將一顆心填得滿滿當當,再無懼黑夜,甚至盼著今夜能再長些。


    隻不過,雨夜過後,又是別離。


    他蹙著眉,明亮的眸瞬間黯淡下來,伴著雨水滴答揚出一聲輕歎。


    嘰喳鳥語總是擾人清夢。


    顧七翻個身,將頭紮進被子裏,昏沉之際,聽到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大人!不好了!夫人她——”


    她猛然驚醒,一顆心咚咚跳個不停!


    快速下床引起一陣眩暈,她扶著屏風緩了片刻,快速衝了出去!


    “小姐!小姐可不要嚇奴婢啊!”


    顧七臉色大變,跌進屋中險些摔倒。見屋內狼藉一片,丫鬟小翠跪在床頭啼哭,心頓時涼了半截!


    “且散開些,不要圍在這。”


    聽到晏楚榮的聲音,懸起的一顆心稍稍放下,她捂著胸口長長舒了口氣,渾身氣力似在一瞬間抽走,倚著桌才不至於倒下。她穩住慌亂,端直身體,嚴肅道:“都出去。”


    慶瑜站在旁側,朝圍著的丫鬟們招了招手,屋中僅留小翠一人伺候。


    “怎麽樣了?”


    “性命無礙,”晏楚榮迴過頭,眉頭瞬間皺起,柔和的聲音陡然變得嚴厲,“怎麽這樣就出來了?”


    顧七低頭一看,原來是出來太急,忘記穿鞋。


    “沒事的。”她擺了擺手,探著身朝床上的人望了望,“若是無礙,怎麽還沒醒?”


    此時的柳湘凝,躺在床上動也不動,像死了一般。脖頸上殷紅的勒痕,比大紅喜服還要刺眼。


    “小姐……不要丟下小翠……你快睜開眼看看,姑爺來了……”


    顧七蹙著眉,見床上的人眼睫微抖,不一會兒便淌出熱淚來,便知她醒著,隻是不願麵對醒來後的事實。


    “小翠,去跟慶瑜說一聲,給你家小姐熬些參湯來。”


    “奴婢這就過去,”小翠顫顫起身,擦去鼻涕眼淚,畢恭畢敬朝顧七行了一禮,“還請老爺,在這多陪陪夫人。”


    顧七愣住,隨後勉強一笑:“嗯,去吧。”


    “我去煎藥。”晏楚榮起身,忍不住迴頭看了一眼,“節哀。”


    一時間,屋裏靜了下來。


    顧七張了張口,卻實在不知該說些什麽。瞥見桌上幾乎燃盡的紅燭,便知她等了自己一夜。不知這一夜,是如何煎熬,也不知她是何時聽到的噩耗,又是怎樣的哀慟。


    “昨夜,我起了高燒,又被哲王殿下強留著下棋,這才……這才……”


    “大人哪裏的話,”柳湘凝緩緩開口,一雙眼淡如死水,“我再無利用價值,你又何必假惺惺來探望。”


    “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她嗤笑一聲,眼淚不爭氣地流了出來,“你接近我,不就是想要扳倒我父親?”


    顧七一時語塞。


    “裴大人荼州治水,不會連郢江郡郡守都不認識吧?那李大人調至國都,第一件事便是狀告我父親,害我柳家滅門,宰輔大人又豈會不知!”柳湘凝乍然坐起,一雙眼因怒發紅,聲音陡轉淒厲,“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偏偏是你!”


    顧七愣了片刻,見她已知曉全部,反倒沒了顧忌和擔憂。收起愧疚與不安,反問道:“誰告訴你的?”


    “我真是瞎了眼,竟然會喜歡你!”她猛然前撲,當即便在顧七臉上劃出一道長長口子來,“裴啟桓!我恨你!”


    “我又何嚐不是!”顧七發了狠,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將她死死鉗製,咬牙切齒道,“柳紀綱罪有應得!他害得顧家滅門,害荼州百姓流離失所,你的好爹爹,又何嚐不是個草菅人命的劊子手!”


    柳湘凝張著嘴,卻唿吸不到空氣,漸覺頭腦發昏,甚至出現了幻覺,看裴啟桓的一雙眼,竟是紅色的……


    倏地,緊箍的一雙手抽離,新鮮空氣湧進喉嚨,激得一陣猛咳。她忍不住痛哭:“裴啟桓,我有生之年,定要殺了你……”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顧七抬手擦了擦臉上的血,看向她的眼神疏離又冷漠,“且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吧。”


    郎君掛彩,婦人受傷。新婚頭一日,便鬧成這樣,實屬少見。


    可這消息,竟絲毫沒有泄漏出去,隻因裴啟桓杖殺了幾個愛嚼舌頭的下人,嚇得府上眾人紛紛閉緊嘴巴,再不敢議論主君主母。


    “明日上朝,被人看見,又要傳出許多閑話來。”秋桑望著猩紅的口子,不由得心疼,“也不知道會不會留疤,她也真是的,什麽氣都往大人身上撒……”


    “她是這府上的主子,人前人後,都要尊一聲‘夫人’,可不能壞了規矩。”顧七疼得倒吸口冷氣,接過藥自己塗了起來,“對了,殿下什麽時候走的?”


    “差不多,卯時吧。”秋桑想了一會兒說道,“臨走的時候,殿下說,要奴婢好好伺候大人,別的就沒再說了。”


    “知道了。”她放下藥膏,坐在桌前若有所思。


    到了晚上,孫平從書孰迴來,東西未放,便徑直去了書房。


    “迴荼州?”顧七一臉驚訝。


    “嗯,外祖父母辭世,孩兒始終沒能迴去祭奠,心中總是不安。”他垂著頭,恭敬應道,“先前因幹爹大婚在即,便沒有提。如今府上無事,想著迴荼州去,好歹,為他們燒些紙錢。”


    顧七抿了抿嘴,一時有些為難。


    本想著在父案平反後隱退,再不管朝堂紛爭和百姓之事。怎料元哲讓自己協助除掉趙子舒,事關趙家生死存亡,自己同趙德勳交好,又如何能不盡力?


    如此一來,便要費神打點,細細布局。


    偏這個時候,孫平要迴荼州……一片孝心,怎好阻攔?


    “是我思慮不周。”顧七淡淡一笑,“這樣吧,我明日告假,陪你迴去一趟。”


    “幹爹新婚之際,怎好撇下這邊迴去?”孫平深鞠一躬,當即婉拒了她,“孩兒如今已經七歲,跟著義父和蘇參將也學了一身本領,自保不是問題。”


    “不行,我不放心。”


    “這樣吧,”他思索片刻,笑道,“這兩日同盛鏢局要去荼州,孩兒不如和他們一起迴去,再一道迴來。”


    “這倒是個法子,”顧七點點頭,“明日我同褚二說一聲,你且收拾收拾,到時候同他們一起迴去。”


    “好。孩兒告退。”


    望著孫平離開的身影,顧七竟有些恍惚。


    這個黏人的小孩,好似突然長成了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言談舉止都沒了那股子天真稚氣。而自己,反倒開始想念從前那個無拘無束、天真無邪的小孩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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