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朝後,顧七跟著衛禮,徑直去了禦書房。


    才進屋,便聽到元承熙吩咐衛禮:“通知內務府,再趕製一批常服來。”


    待衛禮聽令走出禦書房,顧七大著膽子快速掃了一眼,見他臉頰凹陷,雙眼凸出,明黃的常服穿在身上,顯得鬆鬆垮垮。


    這也太瘦了……


    攢眉沉思之際,聽到元承熙的聲音:“裴卿,收到你的信,朕便立即召你迴都。怎料皇叔如此著急,快馬加鞭,不過三日便將屍體送了過來。”


    信上已將來龍去脈說得清清楚楚,何必再多言?


    倒不如直接進入正題。


    顧七垂著頭,捂著肩頭咳了兩聲。


    元承熙眉頭舒展,露出幾分關切笑容:“朕竟忘了,裴卿身上還有傷。”


    “小傷無礙,”她嘴上這般應著,手卻始終捂著傷處,“恕臣愚鈍,不知陛下召臣迴來,所為何事呢?”


    “在朕麵前,裴卿便不要謙虛了,”元承熙眯著眸,暗暗打量著她的反應,“這朝堂局勢,裴卿想來已摸得一清二楚。臣子心思多變,朕近來頗為費神。”


    哪怕這朝堂上,半數站了元哲,隻要他不反,也是能保瀾國無虞的。二人若能冰釋前嫌,一致對外,雲國又哪裏是對手?


    顧七不置可否,卻忍不住點了一句:“都是陛下的臣,自是盡忠的。”


    “國之重臣,忠的是君,卻未必是朕。”元承熙暗暗咬牙,強行咽下不甘,眉眼卻難掩慍怒。


    如今的裴啟桓,態度越發模糊。


    再沒了先前那股子機靈勁兒,亦不再說那些信誓旦旦的忠君之言。


    莫不是同皇叔走得太近,生了轉投的心思……


    可他分明在為自己出謀劃策,也是自己派他去接近皇叔。如今朝堂上,趙煜的人對他百般維護,不正是自己想要的結果?


    思慮再三,終是隱隱不安。


    元承熙放下手中朱砂筆,輕歎口氣:“不瞞裴卿,朕始終遵循先皇之意,從寒門士子中選拔人才,為的就是給你這等心懷抱負的人,一個報效家國機會。”


    這小皇帝,對自己還是放心不下。


    叔侄倆,但凡有一個不這麽多疑,相處起來也會簡單許多。


    顧七無奈地皺了皺眉,扶著肩膀跪了下來。


    “為人臣子者,”未等她開口,元承熙便挺直脊背,沉聲提醒道,“夫事其君者,不擇事而安之,忠之盛也。”


    好一個不擇事而安之……


    她以頭觸地,聲嗓洪亮:“臣定不負陛下所望!”


    靜了半晌,終聽到一聲:“裴卿身上有傷,莫要行大禮了。”


    一隻幹瘦的手遞了過來,她順勢起身,見元承熙審視餘光未散,嘴角卻早就掛起偽笑,勾得那一撇黑胡子微微翹起。


    “不瞞裴卿,先皇為助朕登基,曾重點提拔過四人。薛沛林和柳紀綱,就是那個時候提拔上來的。隻可惜,柳紀綱同皇叔越走越近。朕為了攏住薛沛林,封了趙良人。”


    想來,柳紀綱是發現這小皇帝才能不足,轉投了元哲,更做著乘龍快婿的美夢,才在元哲每每迴都時,讓柳湘凝在跟前露臉。


    這種事,洐州州牧謝淮也做過,隻可惜,那謝若泠誌不在此,被元哲順水推舟,送去了青州軍營。


    顧七垂頭淺笑,不自覺想起元哲那日剖心申白來,竟有些暗暗得意。


    “裴卿,朕不能坐以待斃,眼睜睜看著皇叔壯大了!”元承熙激動起來,弓著身子猛咳了幾聲,抄起參湯灌了兩口,凸起的眼睛藏不住慍怒和陰毒,“是時候肅清朝堂了。”


    她訝異地張了張嘴。


    還沒等自己煽風點火,這小皇帝便急得跳腳,倒的確是個,意外之喜。


    她神色一凜,當即跪了下來:“臣謹遵聖意,定不負所望!”


    “起來說說溫泉水的事吧,”元承熙神情放鬆,端坐到書案前執筆準備批閱奏折,“既沒有確鑿的證據,便不要盯著唐鶴。”


    畢竟還要靠唐鶴,去製衡元哲。


    她嗤笑一聲,幽深的眸子裏映著戲謔,說起話來恭敬至極:“陛下說的是。可這溫泉水屢屢運送到城外,便被人惡意破壞,那夥人有刀劍,百姓應付不來。”


    “這等小事,不值當派兵。”元承熙抬眸沉思。


    “臣記得,西街有家鏢局,”顧七心中早有計劃,趁他思索時,小心開口,“不然將這活計托給他們,定能將溫泉水穩妥送到國都。”


    如此一來,便能幫荼州百姓,免去很多麻煩。


    “那便依你罷。”


    走出禦書房時,恰見遠處的石子路上,緩緩走過來三個丫鬟。


    “拜見裴大人。”左邊的丫鬟雖恭敬行禮,臉上卻映著不屑,“聽聞大人受傷,良人特備了人參鹿茸,以作滋補。”


    顧七朝中間拘謹站著的秋桑掃了一眼,淡淡笑道:“多謝良人。”


    直等兩個丫鬟走遠,一張偽笑的臉瞬間拉了下來:“何時來的?”


    秋桑拎著東西,悄聲應道:“大人早朝的時候,奴婢便被良人喊過來了。”


    “嗯。”她接過東西,緩緩前走,幽深的眼睛似眯非眯,走到一處池塘前,又悄問道:“藥可拿到了?”


    “嗯,”秋桑端著受傷的胳膊,眼中透著興奮,“五顆!”


    顧七勾唇一笑:“夠用。”


    薛氏一門遭難,趙子舒豈會坐得住?


    外臣無召,不得入後宮,與其向元承熙求召,還不如直接問秋桑。


    如此便正中下懷,借著秋桑去討丸藥,留些證據在身上,才好扳倒趙子舒。


    “裴大人。”


    遠遠聽到一個讓人生厭的聲音。


    顧七皺著眉,隻當沒聽到,加快了前行的速度。


    “跑什麽?”那人憑著長腿,三兩步追了上來,擋住前路。


    她咬了咬牙,緊抿的唇勉強扯出禮貌的笑:“唐將軍。”


    唐鶴朝旁邊的丫鬟揮了揮手:“你迴去吧。”


    原來是去了淑貴妃處,難怪會在這碰上。


    今兒早朝鬧了不愉快,如今被他攔在半路,難免會杠個一時半刻。


    顧七未有懼色,將手中的東西遞給秋桑:“你先走。”


    秋桑麵露擔憂,抱著東西惶惶離開。


    “裴侍郎,今兒可是夠威風的,”唐鶴抱臂而立,一雙狐眼透著惡狠狠的光,“剛迴都,便迫不及待給本將軍扣帽子。”


    “將軍怕是誤會了,”她昂著頭,麵露無辜,“裴某在堂上,可什麽都沒說。”


    “什麽都不說,才讓大家覺得你可憐,這等把戲,本將軍一眼便看穿了。”唐鶴嗤鼻一瞥,抬手朝那受傷的肩頭戳了又戳,咬牙切齒道,“你既喜歡玩,我便玩死你!”


    顧七一陣吃痛,急急後撤兩步,不一會兒便聞到淡淡的血腥味兒。


    “喲,真是不好意思,”他雙手一攤,狂放的臉上映著得逞的壞笑,“還以為裴侍郎這傷,是裝的呢!”


    顧七垂眸,見這絳色朝服染了血,顏色更深了些。


    能肆無忌憚地挑釁,不過是捏準了自己沒有證據。


    她抬頭一瞥,見前麵的假山後,藏著一個人。削窄蒼白的臉上,勾起一抹冷笑,那幽暗的眼底,頓時結出冰霜。


    既沒有證據,不如現找一個。


    “唐將軍大禍臨頭,竟還有如此雅興同下官說笑,”她神色輕鬆,淡淡笑道,“真不愧是沙場猛將,萬事不懼。”


    唐鶴顯然不信,湊近幾分直盯著她的眼睛:“你倒說說,本將軍如何就大禍臨頭?”


    顧七不慌不忙,又將事情慢捋了一遍:“荼州的百姓,在運送溫泉水時,遭到一夥賊人,來人不為劫財,不為取命,毀掉溫泉水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又如何?”他嗤笑一聲,“你若有證據,朝堂之上便說了。”


    “這倒是,”顧七麵露難色,鎖眉沉思片刻後,笑道,“不知哲王殿下審訊如何,若能問出個一星半點的,也能當個線索。”


    “你說什麽?”唐鶴陡然一驚,抬手狠狠摳住她受傷的肩頭!


    “唐將軍怎麽生氣了?”


    他冷哼一聲,朝前推了一把:“想激怒我,然後探聽虛實?未免太可笑!”


    “何須探聽呢?”顧七舔了舔發幹的唇,眼底映出狡黠的光,“你的人,在我出洐州城時,便被拿下了。”


    唐鶴沉下臉來,眼睛裏射出寒光,連說話的聲音都越來越冷:“都到這時候了,還在唬我?若賊人被抓,你又怎會受傷?”


    “唉,您真是貴人多忘事,”她誇張地搖了搖頭,低聲道“今早上朝時,將軍可還記得,下官說的話?”


    唐鶴微微偏頭,將耳朵湊近幾分,半眯著狐眼疑道:“哪句?”


    “我的傷,是兩日前遇刺,”顧七無辜地眨了眨眼,“可沒說,是洐州城外啊。”


    他瞳孔一震!


    自己不過派了一隊人攔在洐州城外,別的地方並未設伏。


    可偏偏,裴啟桓是臨到國都時受的傷。


    不為劫財,不為取命……


    “唐將軍,你出汗了。”顧七咧嘴一笑,將汗帕遞了過去,“還有件事,應該讓唐將軍知曉……”


    唐鶴並未接帕,斂著眉迫不及待追問道:“何事?”


    她湊近幾分,聲音輕如羽毛,說出的話卻讓人汗毛直立:“刺殺一事,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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