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報了朝廷?”


    周護聞言,乍然沉默。


    往事猶如紮在心頭的刺,每每憶起,都激得自己理智全無。顧七的話,好似一盆冷水,澆熄了憤憤烈火,整個人冷靜不少。


    他眼角泛紅,思念顧遠之餘,不由得反思。


    自被派遣到荼州任永安縣縣令,便一直深受顧遠照顧。佩服才能之餘,欣賞高潔品行,一度將顧遠視為榜樣,亦師亦友的關係,更讓自己多了些偏信和盲從。


    顧七微微含腰,深邃眼眸投射出探究的光:“怎麽了?”


    他闔眼歎了一聲,隨後緩緩搖了搖頭:“我不確定。”


    工事出問題,當即刻停工,或直接迴都麵呈,或層層遞折子等皇帝決斷,這是為官皆知的道理。怎在周護口中,變成了“不確定”?


    顧七擰著眉,隻覺父親的案,背後疑團甚多。


    沒等自己開口問,便聽到他沉聲解釋:“按理,當即刻上報朝廷,可當時荼州水患嚴重,各郡守都在這裏,哪也沒去。”


    “那便是遞了折子。”


    “可奉旨而來的將軍,當時說的明明是,隱瞞不報……”話未說完,周護便猛地搖頭,“不可能,顧大人不會……”


    那可是自己十幾年信任、崇拜的神!


    他雙手張開,用力掐著頭,盡力迴想著當日之景。“治水有失,隱瞞不報”,宣旨的將軍聲音洪亮,字字穿透肺腑,迫得人喘不上氣。


    “不應該……”周護緊咬著後槽牙,一雙眼越發通紅,隻覺心頭那股子堅定,瞬間土崩瓦解,精神也跟著頹了下來。


    顧七抱臂沉默,對父親的印象,也僅僅停留在四歲前。


    百姓口中的好官,斷不會放任百姓生死不顧。究竟當時發生了什麽,會出現如此大的紕漏?


    難不成,父親為了治水,做事偏激,才引起的禍事?


    想到這,她猛然一驚!


    前郢山郡郡守陳士潔老先生,曾講過溫泉的事情。可薛、馮對溫泉一無所知,想來是刻意隱瞞。零碎的信息拚拚湊湊,當時便推斷出父親偷賣溫泉水的事。


    那麽,是否這傷情隱瞞不報,也是確有其事……


    “起來!”顧七猛地掀開被子,下床快速套好外衫,拽著周護往外走。


    馬車直奔郢山郡,在郡守陳潤生府前停了下來。


    涼風吹散脊背熱汗,引得渾身發冷,頭腦昏沉。她打個趔趄,忙伸手拽住周護的胳膊。


    “你還生著病,不該貿然出來。”單薄的身子好似風吹吹就壞了,周護見他這般,本就擔憂,又知曉他是顧遠之子,更多了無盡心疼。


    不論顧遠當年做了什麽,於自己終究是有恩。如今恩師之子近在眼前,自己理當拚盡全力守護,不枉與他父子相識一場。


    周護皺著眉,脫下自己灰棕的絨衫,披在了顧七肩頭。


    顧七站在府前,仰頭望著牌匾,幽深眼眸藏不住複雜心緒。她輕歎口氣,盡量舒緩迎麵而來的緊張:“你我皆有同樣的疑問,或許,在這能找到答案。”


    周護垂眸,看著胳膊上的手越攥越緊,掐得自己微微發疼。原來,他同自己一樣,也在備受煎熬。


    若這答案,和預期不同,豈不是更難受?


    “或許,答案沒這麽重要……”周護咽下糾結,輕聲勸道,“不如放下執念,也能讓自己……”


    “進去吧。”斷話時,神色已恢複平靜。她拉著周護,邁上了陳府的台階。


    所幸陳潤生在家,聽到小廝來報,迅速出府迎接。明白來意後,引著二人到祖父門前,又摒退眾人,留足了說話的空間。


    屋內彌散著幽幽茶香,裏外各放著炭火盆,熏得臉頰微微發熱。


    床前擺著兩把圈椅,上麵放著軟墊,這待遇,可比初次造訪那天好太多。


    陳士潔坐在床頭,鬢發更白了幾分,精神卻一如往常。他見到顧七,頓露出慈祥笑容,又是送茶,又是遞果子,生生將周護冷落一旁。


    顧七笑笑接過,又將果子悄聲放迴了瓷碟裏,凝重道:“陳老先生,今日叨擾,是想問些之前的事。”


    陳士潔見她如此嚴肅,不由得收斂笑容。待靜靜聽完,褶紋堆疊的臉上,從驚訝恢複平靜:“難怪老夫第一次見你,便覺得熟悉。”


    “也難怪,你們會生出這樣的看法,”陳士潔哀歎一聲,不由得濕潤了眼角,“當年的事情,很多事,老夫也想不明白。本以為顧氏一門斷絕,不會有人關心當年之事。沒想到,老天爺給他留了一脈,如今迴來治水,也算傳承了。”


    “陳老先生,當年鑿山造成百姓傷亡,我父到底有沒有……”顧七猶疑片刻,聲音壓得更低,“隱瞞不報?”


    陳士潔望著顧七,腫脹眼袋托著如炬目光,堅定道:“沒有。”


    “可下官記得,當年朝廷下旨,明確說了隱瞞傷情不報的罪責,”周護扒著圈椅,急切切接過話來,“若當年如實稟報,又怎會……”


    “這便是老夫也想不明白的地方,”陳士潔掃了周護一眼,準備去抄茶盞,忽覺這人眼熟,又聚攏視線望了又望,“你是當年,跟在顧遠身邊的小縣官?”


    周護麵露微驚,想不到,陳老先生竟還記得自己。他抿著嘴,扯出一絲微笑,眉眼裏卻盡是急切:“是,下官周護,如今是祁水郡郡守。”


    陳士潔微微側身,從小桌上抄起茶盞後,抬起枯手指了指周護:“你既是他親手帶出來的人,便應該相信他的人品。”


    聲音雖不嚴厲,卻猶如藤鞭,狠狠抽著自己。


    周護垂下頭來,難掩愧色。自己竟對恩師起疑,實在不該!


    他窘紅著臉,雙手攥拳抵在腿上,指甲深深嵌入肉裏,不一會兒便垂下淚來。


    “既是恩師,便不會怪你。”顧七抬手覆蓋在堅硬的拳頭上,輕輕寬慰,“更何況,我同你一樣,都生了疑問,所以才來這裏尋答案的。”


    “你的身份太過敏感,被人發現性命難保!”陳士潔板著臉指向顧七,嚴肅道:“這荼州,可沒有想象中的太平,出去不可亂說。”


    “晚生明白。”顧七淡笑著應了兩聲,繼續問道:“照您所說,當年我父並未隱瞞不報,可又為何會下那樣的旨意?”


    陳士潔端著茶盞,沉思片刻後搖了搖頭:“當年老夫是郢山郡郡守,同顧遠、馮睿和薛沛林,一起治理荼州水患。你父親對治水頗有見解,很多計劃,都是按照他的想法走的。可以說,任何一個環節出了岔子,都與你父親脫不開幹係。”


    “那年鑿山造成百姓傷亡,幾個郡守便聚在一起,商量對策,”他微微仰頭,視線稍稍渙散,開始迴憶當年的事情:“水患嚴重,當時我們誰都走不開,便由顧遠擬了一份折子,快馬加鞭送去國都。”


    “後來呢?”顧七屏氣凝神,直直盯著陳士潔。


    隻見他眨眨眼,長歎口氣:“後來,遲遲沒有等來消息,天災加人禍,引得民怨四起,再不願配合。一兩日的挨餓還能扛得住,月月挨餓,百姓瘦得皮包骨,看見能吃的東西便眼冒藍光,四處都是暴亂……”


    周護皺著眉,想起當年的之景,緊繃的脊背不由得發顫:“還有幾個百姓結夥去偷軍糧,被當兵的捆在一起活活打死,最後將屍體掛在了城門口。”


    “是啊,實在沒糧食,便啃樹皮,吃老鼠……死了三天的老鼠,臭肉腐爛生蛆,也有百姓爭搶,”陳士潔連連生歎,渾濁的眼淚沿著臉上溝壑緩緩下淌,“之後便是時疫,眼看著百姓越來越少,一座城,猶如魔窟。”


    顧七聽得入神,想起自己險些被砸死的一幕,嚇得渾身冷汗。


    她縮著脖子,搓了搓胳膊,悄然搬動圈椅,離炭火盆更近些。


    澤州當年也鬧了水患,莊稼收的少,李伯伯是商賈,高價購了許多糧食,散了大半家財,實在救濟不了那麽多的百姓,隻得帶著家人逃荒。


    遇到天災,無外乎準備兩樣東西,糧食和藥材。隻要這兩樣東西充裕,便能渡過難關。


    如果兩者都沒有,便要想法子多籌些銀錢,天災之年,糧食和藥材定是一日比一日貴的。


    父親既守在荼州,定會想法子去湊銀錢.......


    難道,便是那個時候,動了偷賣溫泉水的心思?


    顧七心頭一顫,總算將事情連在了一起!


    可百姓如此艱難,朝廷豈有不管之理?


    她眉頭緊皺,不解道:“溫泉稀少,當年既發現了城外的溫泉,為何不向朝廷奏請,用溫泉水去換糧食呢?”


    “老夫對你治水的法子也略有耳聞,”陳士潔擦了把眼淚,沉聲笑道,“你的法子,大多是你父親用過的,他沒你這麽幸運,當年呈稟的奏折,送出去也是杳無音信。實在不忍百姓受苦,便大著膽子,把那溫泉水偷賣出去,換了些糧食和藥材。”


    “又是杳無音信?”顧七喃喃一聲,雙眸皺縮,這蹊蹺巧合,更像是有人特意布了局。


    她沉著臉,不由得說出心中想法:“若朝廷收到奏折,明白荼州窘境,定會及時做出應對,可朝廷未有絲毫動靜,便隻有一種可能。”


    “奏折根本沒送到。”顧七的話,瞬間點醒了周護,他斂盡悲傷心緒,凝目沉思,“到底問題出在哪裏?”


    “還能是哪裏,”陳士潔冷哼一聲,“定是薛馮二人,從中使了什麽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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