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如意一時怔住。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下意識的往身後看了一眼,倒不是看馬車外,而是看馬車的車廂。


    其實剛剛一上馬車她就發現了,這輛馬車在外麵看著十分高大寬敞,但坐進來就比外麵看著逼仄一些,顯然,是車廂的後半部分空出了一些位置加了隔斷。


    而仔細看時才發現,隔斷裏放著幾個包袱。


    沈無崢也順著她的目光往後看去,平靜的道:“我拿了一些行李,不多。”


    “……”


    “但,要離開,還是足夠了。”


    商如意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


    她知道,這不是沈無崢用這樣的話來安慰她,讓她知曉她的身後還有娘家,還有這個兄長可以依靠,從而讓她好受一些,而是真的有這樣的打算,要帶走她!


    一顆心頓時揪了起來,開口時,聲音都啞了些:“哥……”


    沈無崢低頭看著她,平靜,卻也堅定的說道:“隻要你答應,不,隻要你想——”


    “……”


    “我會帶你離開。”


    這種話,已經不是沈無崢第一次對她說了,而且,她也明白,之前在偃月城,和此刻在這裏,沈無崢為什麽會兩次提起這件事。


    沉默了許久,她輕聲道:“哥,我,我並不想離開……”


    沈無崢沒有說話,而是微微蹙眉,目光定定的看著她,雖然心裏還是有些說不出的難受,但麵對他的眼神,商如意倒是坦然,隻平靜的與他對視。


    可她的平靜,卻讓沈無崢眉心的懸針紋更深了。


    半晌,他道:“你不介意?”


    “……”


    又是這個問題。


    之前,宇文曄就曾經不止一次的問過她,甚至,她隱隱感覺到,兩個人之間那一點一直剪不斷理還亂,卻時不時浮現出的芥蒂,仿佛都來自這個問題。


    而現在,連沈無崢也在問。


    可是,她明明就已經做出了最好的迴答,甚至此刻,對著麵色凝重的沈無崢,她仍舊平靜認真的道:“不。”


    “……”


    沈無崢的神情更沉重了幾分,沉吟半晌,他道:“你,不介意宇文曄身邊有其他的女人?”


    “不介意。”


    “那,你對宇文曄到底——”


    說到這裏,沈無崢自己也喉嚨一梗,沒有問出口。雖然兩個人從小一起長大,情同手足,哪怕他外出求學這些年沒有見麵,感情也沒有絲毫變淡,可是,再親近的關係,他也明白,自己身為兄長,有些話不能真的直接問出口。


    但這種話,也不用直接問出口,商如意立刻就明白他要問什麽。


    沈無崢想了想,又說道:“那個時候,伱不肯嫁給宇文愆,而是要改嫁給他——我從來沒有問過你理由,因為你說過,他對你很好,還陪著你去湛平河驛站救父親和母親;後來,在王崗寨再見到你們,雖然你失去了——,也很沮喪,但我能看得出來,你對他,不是沒有感情。”


    “……”


    “如意,是不是?”


    商如意乖乖的點了點頭。


    雖然羞於說起感情的事,但既然說起了,她也坦然,畢竟當初,在宇文曄還未對她動心的時候,她就已經對他傾心,甚至會厚著臉皮當麵表白自己的心意,哪怕被拒,被冷落,也仍不改初心。


    她知道,自己還是喜歡他的。


    雖然現在,這喜歡,不可避免會伴隨著艱難、困苦、波折,甚至痛楚……


    沈無崢沉聲道:“既然如此,你又怎麽可能不介意?”


    “……”


    “今天有一個秦王側妃,那明天,可能就會更多幾位側妃、夫人……如意,你怎麽能不介意?”


    商如意看著他,微笑著,柔柔道:“可是,這是我自己選的路啊。”


    沈無崢氣息一沉。


    商如意微笑著,接著道:“嫁給他,是我選的。”


    “……”


    “如果說一開始,我還沒有想到那麽多,但是,從知曉父皇拿下長安城,擁立新帝之後,我就知道——其實,哥應該比我更早想到,盛國公所圖大業會有事成的一天。”


    “……”


    “所以,哥才會想要獨自上王崗寨,為他們拿下這個地方。”


    “……”


    沈無崢眉頭緊鎖,沒說話。


    商如意深吸了一口氣,繼續道:“既然那個時候,我們都預料到他能登大寳,那麽他的兒子,和他的兒媳,該是什麽樣子,身處其中的我,又怎麽會一點都不去想?”


    “……”


    “我又怎麽會想不出來?”


    “……”


    “那個時候哥就說過要帶我走,你是也想到了吧?我若真的接受不了,我那個時候就已經走了。”


    “……”


    “既然那個時候我都沒走,那現在,我就更不可能走了。”


    “……”


    “因為,”


    說到這裏,她抬頭看向沈無崢,微笑道:“這條路,就是我自己選的!”


    說到這裏,她自己的氣息也不由得一弱,終於在沈無崢深邃又溫柔的目光下敗下陣來一般,後麵的話竟也說不出口。


    而沈無崢的眉頭慢慢的舒展開來。


    眼神中,卻多了幾分了然,和心痛。


    他道:“所以,你不是不介意。”


    “……”


    “你是說服自己,不去介意。是嗎?”


    “……”


    商如意低著頭,沒有迴答這個問題,事實上,以沈無崢的敏銳,說出這個答案就已經完全看透了她的心思,隻是在沉默了許久,連身邊兄長的都長歎了口氣之後,她才又抬起頭來,微笑著道:“哥,我說不介意,是因為這是我選的。”


    “……”


    “我選的不僅是這條路,還有他。”


    “……!”


    沈無崢深吸了一口氣,眼瞳都震蕩了起來。


    這句話,仍然委婉,但對一個女子來說,已經把她不能出口的女兒心思,說得太明白了。


    她,喜歡宇文曄。


    甚至,在成婚之後,哪怕經曆過苦難,哪怕也曾經對這段感情失望,可宇文曄從來沒有讓她失望過,就算他們的感情有過,甚至還會有很多坎坷,但她喜歡的,仍然是這個胸懷大誌,腹有良謀,包藏宇宙之機,吞吐天地之誌的男人。


    宇文曄已經是秦王,將來,還可能走到更高的位置。


    就注定了,不可能隻有她一個女人。


    從感情上,她不能接受,但從責任和對未來的期望上,她就必須接受,因為她,從來都不是一個隻被感情控製的女人。


    “……”


    看著她雖然有些破碎,卻也溫柔得仿佛能包容所有的眼神,沈無崢沉默了許久,再開口時,卻不是對商如意說話,而是沉沉道:“阿二,迴府吧。”


    外麵的車夫立刻應了一聲。


    隨即,商如意就感到他們的馬車拐了一個彎,駛上了一條稍微平坦寬闊的大道,車廂都搖晃得沒有剛剛那麽厲害了。


    原來——


    她頓時迴過神來,卻不知道自己應該鬆一口氣,還是應該感到更快樂,畢竟這個世上,不是每個兄長都能為自己的小妹豁出一切,沈無崢滿腹經綸,也能巧言機辯,但他對自己說的話從來都不算漂亮,隻是,每一個字,都是真的。


    商如意抬頭,對上了沈無崢已經完全平靜下來的眼神,他道:“小妹,你選的這條路會很難,你既然選了,那麽我會陪你走下去。”


    “……”


    “我未必能助你度過每一個難關,但每個難關,我都會在。”


    “……”


    聽到這番話,商如意的臉上浮起了笑容。


    雖然心中仍有難過,也知道未來的路不好走,可沈無崢的這一句話,就掃清了她此刻心頭所有的陰霾。


    “哥,”


    她開口,聲音微顫,滿漲的胸口仿佛有許多的情緒在湧動,但因為太開心,反倒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最終,她隻輕輕的將頭靠在了這個從來都待她溫柔,為她提供最強有力的依靠和庇護的兄長的肩上,柔聲道:“你對我真好。”


    沈無崢倒是輕笑了一聲。


    和小時候一般,他隻伸手輕輕的拍了一下小妹的肩,嗔怪似得道:“我不對你好,還能對誰好。”


    商如意笑得更開心了。


    其實,在她的心裏,對於不願走,還有更深的一絲顧慮,而最重要的仍舊是她的舅父舅母,和眼前這位為了她能豁出一切的兄長,他們對她來說,就是最重要的人,誰也不能取代,若身為秦王妃的自己就這麽出走,留下舅父舅母,豈不是要獲罪?


    將來她和兄長,又要麵臨何樣的人生?


    也許她身為女子,又沒有太多的才幹,她的路僅止於此,可沈無崢不同,他有著不遜於宇文曄的才能智謀,況且,當初他拋下安逸,不肯接受家族的庇蔭外出求學,顯然是對自己有要求,對未來有期望,隻要給他機會,他一定能成為朝廷的能臣幹將,也能實現他身為男兒的抱負!


    想到這裏,商如意在心裏,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現在看來,正是時候!


    不僅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更是因為當初楚暘遷都洛陽,雖然給大興皇宮留下了一批官員處理此地的政務,但畢竟這些人沒人管束,也沒有經曆過大事,屍位素餐了這些年,這批人在能力上已經不堪重用,宇文淵登基後,必然是要啟用一批新的,有能力的官員的。


    沈無崢,就是其中最好第一個人選。


    所以,她絕不能截斷沈無崢的這條坦蕩仕途!


    而拋開自己的親人,隻說宇文曄——雖然今天的宇文曄用江太後擺了宇文愆一道,的確將太子之爭延續了下來,也給了自己機會,可商如意卻知道,他真正得罪的不是宇文愆,是自己的父親,如今已經是天子的宇文淵!


    從過去,商如意就能感覺到,兩強相遇,哪怕是父子,也會有一種骨子裏的對峙。


    身為兒子的宇文曄太強勢,也許能讓宇文淵在作為臣子的時候得利,也讓他欣賞,可成為皇帝之後,至高無上,唯我獨尊的心態未必就能容得下這麽一個強悍勇猛,而且是會自作主張,甚至要挾到自己頭上的兒子。


    宇文曄和宇文淵身邊,需要一個柔和的人。


    過去,是官雲暮。


    現在,就隻能是自己了。


    哪怕不去細想,商如意也知道自己要麵臨多波譎雲詭,如同抱虎枕蛟的未來,而眼下,迴沈家,跟舅父舅母相聚,和兄長好好的談心,似乎也正是她能好好休息,養精蓄銳,去麵對未來坎坷的好機會!


    想到這裏,她偏了偏腦袋,讓自己在沈無崢的肩上枕了個最舒服的姿勢。


    而沈無崢低頭看她,那雙向來疏離清冷的眼睛裏,也滿是寵溺的笑。


    久這樣,馬車載著兩人穿過喧鬧的街市,也穿過那些包含著他兩人姓名的嘁嘁喳喳的議論當中,走了半個多時辰,終於迴到了沈府。


    不過,兩人下車的時候,一抬頭,就看到門口已經停著一輛馬車了。


    沈無崢的神情微微一怔。


    從瘟疫絕清開始,不僅所有的文武大臣都知道,連他們的親朋故舊也都知道宇文淵大業將成,那麽提出“遜”字,在這件事裏立下大功的沈世言自然是要被論功行賞,委以重任的,所以這些日子,來他們府上問候,拉攏,甚至阿諛奉承的人絡繹不絕,而為了避免麻煩,沈無崢隻能下令閉門謝客。


    可今天,這輛馬車卻停在這裏,顯然客人已經進去了。


    是誰?


    家裏人,怎麽會在這個時候放客人進去?


    他和商如意對視一眼,顯然商如意也有些詫異,但兩個人也沒有多說什麽,隻心照不宣的加快了腳步走進沈府。


    不一會兒,便到了會客堂。


    還沒走近,就看到沈世言和於氏坐在正上方的主人位,一個陌生的身影坐在沈世言的左手下方,沈世言的臉上勉強堆著一點笑容,正輕聲說著樹森麽,而身邊的於氏卻是毫不客氣的將臉偏向一邊,沈世言每說一句話,她就大大的翻個白眼。


    似乎,這個客人是她非常不屑,而且完全不想理會的人。


    然後,那客人似乎說了一句話,沈世言的臉上也露出了一絲遲疑,於氏更是不耐煩的轉過頭去,似乎想要說什麽,但一抬頭,就看到了自家兒子和外甥女走了過來。


    立刻,她滿臉堆起了笑容:“無崢,如意,你們迴來啦!”


    “是。”


    商如意先出聲應了,和沈無崢一起走進了會客堂,沈無崢一雙精光內斂的眼睛也一直專注的看著那個客人;而那人,在聽到商如意的聲音的時候,全身似乎也輕顫了一下,遲疑了半晌,才慢慢的轉過頭來,看向他們兩。


    一張既熟悉,又陌生的笑臉,出現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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