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按察使司衙門,駐地杭州府,距離西湖不過二裏路,晚飯後從衙門出來,慢慢踱著步也就到了。杭州府衙、都指揮使司衙門等,也都沿湖而建,視野開闊,占盡地利,冬天不冷,夏天涼爽地很。


    因在白晝,日頭正烈,湖上風光盡收眼底,目之所及,遊船漁船皆係靠岸邊,想要遊湖,夜裏是最合適的。


    不過彼時西湖還在城樓外,百姓想要夜裏出城遊湖,也不是容易的事兒。


    楊放憑著小旗官的身份,倒可以自由出入城門遊一遊湖,想想,這也算是這個身份帶給他為數不多的好處。


    沒有一絲微風,楊柳不擺,湖麵如鏡。


    他大爺的!這些做上官的,講話倒是動聽,果然是差遣我做些吃力不討好的活兒!他們自己倒躲在屋裏飲冰酒,賞歌舞,吃西瓜!


    楊放有些懷念馴象所的生活了,還是那句話,跟大象那些畜生打交道,好過跟這些上官!


    而且托大象的福,馴象所還隔三差五運冰過來,一點兒也不熱,還很涼快。楊放不知不覺,都喜歡上馴象所了。


    去按察司,路過這西湖,找了處柳蔭底,脫得赤條條地,縱身一躍,跳入清涼的湖水中,夏日的悶熱心頭的煩躁瞬間一掃而空。


    在湖中盡情遊了兩迴,楊放也生怕日暮周新帶了陳諤來遊湖,要找他們,當然最好是白天,這會兒,他們一定躲在衙門裏避暑納涼呢!


    雖然盡情,但不盡興,夜裏再來遊一迴可好!


    上了湖,從錢塘門入,過風波亭,沿慶春街直走一裏多地,便到了按察司衙門。


    按察司衙門,前有牌坊一座,上書“總憲”。正北大門三間各二扇,幾乎所有的衙門大門都是這製式,這就是所謂的“衙門六扇開,有理無錢莫進來”的由來了。門上豎牌,寫著“浙江等處提刑按察使司”;左邊牌書“拿問貪酷官吏”,右邊牌書“伸理冤枉軍民”。


    隻有如今坐鎮這按察司衙門的周新,是對得起也當得起牌上的這兩行字的!


    怪不得王謙他們不願意來這,除了怕熱,更大的緣由,怕是不敢麵對這幾行字吧!


    進大門,有寅賓館,東西兩馬道。正北是儀門,儀門內就是大堂,大堂後則是休息待客的後堂。


    陳諤果然在按察司,老遠,就聽見他那與眾不同的大嗓門從後堂傳來……


    ……


    夏日的清晨,涼風習習,是一天中最涼爽舒適的時刻。


    樹上的蟬此起彼伏地叫著,有小孩已經拿了竹竿唿朋喚友地往田地間拾蟬蛻去了,拾來的蟬蛻賣給藥鋪,倒可以換得幾文錢。


    走過幾條田埂,江見雪終於迴到了家,老遠就看到,隔壁鄰居的院牆,果然又往外擴了幾尺,院牆起了個底,一旁堆滿了磚石泥沙。


    見了此景,江見雪氣惱地不行,又無計可施。


    自古以來田地之爭,下到民與民,上到國與國,都是不可避免,也是必須解決的事!


    而解決這紛爭的辦法,隻有一個……


    推開自家柴扉,看到他娘正在喂雞,他爹坐在門檻上,鐵青著臉在那修鋤頭。


    本來兒子考取了舉人,日子可以好起來了,家裏有著幾畝原額舊田,不用繳稅,也不用服徭役交拜見銀,沒想到鄰人嫉妒眼紅,處處找事,攪得生活不得安寧。


    “爹!娘!我迴來了。”江見雪迫不及待地放下書簍,跑進廚房,拿起瓜瓢,掀開缸蓋舀了一大瓢水,咕嘟咕嘟一陣猛灌。


    “你迴來做什麽?”明明是他們寄的書信,等自己兒子迴來了,江見雪他爹又明知故問起來,隻怕是被氣暈了頭。


    “迴來……我放心不下你和娘。”江見雪唯唯諾諾,“爹,他們,還真又動工造啊?”


    “你隻管讀你的書就是,其他的事,你別管!爹自會處理!”江見雪他爹狠狠地將鋤頭往地上杵著,杵緊,“咚咚咚”一陣猛響。


    江見雪心裏也跟著一陣陣發緊。


    如今種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不用納稅,老爹幹活更積極了,三天兩頭往地裏跑,一株草剛冒出頭他就得拔掉,田間收拾地比家裏還幹淨齊整。


    要不是鄰人作梗搗亂,他們的生活,平靜如水,也是很平淡美好的。


    江見雪往爹娘房中走去,推開窗戶,入眼便是鄰居的半堵院牆,再造高一點,這窗隻怕就打不開了。


    他在心裏歎了口氣。


    “爹,娘,要不然,你們住我屋吧!”江見雪說,“反正我也不常在家住,待我考取了功名,咱搬別處,搬京城住去!”


    “沒做成的事,就不要說大話!”他爹一盆涼水潑來,將江見雪一腔熱血給澆了個熄滅。


    江見雪他娘默默將江見雪拉到一旁,悄聲問:“兒啊!本地官不管,你在京城,可有遇著什麽大官,可以跟他們說說啊!”


    “大官……沒遇著。”江見雪掻掻腦袋,“不過,我認識幾位錦衣衛,他們官也挺大的!”


    “錦衣衛?”他娘見識不多,不知道錦衣衛是幹什麽的,“錦衣衛能管我們這事嗎?”


    “應該,能吧?”


    “那你跟他們說了嗎?”


    “說是說了一點兒……”


    “他們怎麽說?”


    “他們說……”


    正說著,柴扉推開,一人大著嗓門走進來:“江兄,剛剛在村頭看見一個人像你,果然是你迴來了啊!”


    江見雪抬眼一看,原來是從小玩到大的夥伴江忠義。


    這家夥算是半個秀才,兩人一起參加的童試,一起入的縣學,隻不過讀著讀著,他就拋下書本,跟著遠房的一個什麽表叔去經商做買賣去了。


    如今見他衣著光鮮,頭戴繡花高帽,看來,生意是做得很成功啊!


    “我也剛迴來。”江忠義說。


    “不做生意了?”江見雪搬來一條凳子讓江忠義坐了,又取了碗涼水,放在他的手旁。


    “做!哪能不做呢?”江忠義說,“天氣太熱,迴來避避暑。我聽說,你明年是第二次會試了啊?”


    “是的。”


    “聽說你去了京城,怎麽又迴來了?”


    “這不是……”江見雪望了望竹籬外的圍牆,這牆造再高點,不但把窗遮了,陽光也要少一半,大夏天還好,大冬天的陽光曬不到,那可真遭老罪了!


    “這家夥,也真是欺人太甚了!”都在一個村裏,江忠義當然也是早就知道這事的,拍了一下椅子,“趕明兒,老子找幾個人,把他院牆拆了去!”


    真不愧是從小一塊長大的好兄弟,如此仗義!江見雪內心一陣感動。


    正在此時,聽到院牆那邊有了談話聲,叮叮當當的,看來瓦工泥工已經開始準備幹活了。


    忽聽“砰”的一聲響,江見雪他爹一驚,循聲往屋裏去了……


    過不多時,聽得裏頭吵鬧起來:


    “你憑啥子關我家窗子?!”


    一個女人嚷道:“你家窗戶開到俺家地頭上來了,還不能關?”


    “這是你家地頭嗎?”


    江見雪她娘慌忙也進了裏屋。


    吵鬧升級起來,隻聽那女人連珠炮似地嚷起來:“歪辣骨!你個鏖蠲夫娘!獠散仔,賊肉兒……”


    江見雪他爹娘顯然不是對手。


    江見雪愣坐著,滿腹詩書,愣是找不著半句話來迴懟,暗暗攥緊了拳頭,一股無名業火從心頭騰騰燃起,就算是個石頭做的人,此刻也有了殺意!


    他的腦海中不斷迴響著林鱗遊的那句話:舉人犯了死罪,依例可得特赦,江兄,隻要你夠膽……


    隻要我夠膽,隻要!


    扭頭看時,江忠義不知何時悄悄走了,手邊的那碗涼水,是一口都沒喝……


    熱,無盡的悶熱。


    四下無風。


    但又似乎,山雨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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