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的樓上的,做生意的喝酒吃飯的,都往宅院聚攏了,或者從樓上窗子探出腦袋來朝宅子裏觀望。


    看來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傳統由來已久,人們三五成群的,都在熱烈討論著,唾沫橫飛,有些人的臉上,甚至帶著興高采烈的神色,畢竟今日茶餘飯後的談資又有了。


    畢竟生活太過於平淡乏味。


    畢竟事情沒有發生在自己身上。


    他們頸項都伸得很長,仿佛許多鴨,被無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著。


    林鱗遊想起了魯迅先生的文字:


    “他們多半不滿足,以為槍斃並無殺頭這般好看;而且那是怎樣的一個可笑的死囚嗬,遊了那麽久的街,竟沒有唱一句戲:他們白跟一趟了……”


    “我看見那些閑看槍斃犯人的人們,他們何嚐不酒醉似的喝采……”


    “是日執行之後,因馬傅三犯,係屬女性,全城男女往觀者,終日人山人海,擁擠不通。加以……之首級,又懸之司門口示眾,往觀者更眾。司門口八角亭一帶,交通為之斷絕。計南門一帶民眾,則看郭亮首級後,又赴教育會看女屍。北門一帶民眾,則在教育會看女屍後,又往司門口看郭首級,全城擾攘……”


    “而許多‘民眾’,一批是由北往南,一批是由南往北,擠著,嚷著……。再添一點蛇足,是臉上都表現著或者正在神往,或者已經滿足的神情……”


    “‘你們可看見過殺頭麽?’阿q說,‘咳,好看。殺革命黨。唉,好看好看,……’他搖搖頭,將唾沫飛在正對麵的趙司晨的臉上……”


    先生,看看這個世界吧……


    先生口中的“民眾”們仍在紅光滿麵地討論著:


    “聽說是在抓拿建文黨人啊!”


    “王翁原來是建文黨!難怪如此有錢!活該被抓!”


    “可惜了他家女兒,這麽漂亮,隻怕要充入教坊司了。”


    “嘿嘿,那豈不是更好,你我可以去光顧了……”


    ……


    “呃啊——”


    “爹!”


    “老爺——”


    突聽宅院內唿聲四起,接著有女人淒厲哭喊起來。


    林鱗遊猛然一驚,跳下馬去,奔進院中。


    張賁緊隨其後,也跟了進去。


    兩人看著眼前的景象,都有些呆住了:


    隻見宅院當家王翁倒在血泊之中,脖子上一大道傷口,血仍在汩汩往外冒著,人顯然已經斷了氣息。


    他的夫人和女兒正伏在他身上哭得死去活來,渾身抽搐。


    四名校尉站在一旁,一人拿刀指著癱倒在地滿臉驚恐的老管家,兩人拿刀指著簷下的幾個家丁,剩下的那名校尉,胳膊上插著一把鍍銀的小鋼叉,正咬牙切齒地將鋼叉拔下來。


    這校尉就是一開始最積極去砸門的那個,名叫吳垚。


    看吳垚刀上帶血,這王翁,一定就是他殺的了。


    聽得又有人衝進來,王翁女兒抬起頭,看著林鱗遊他們這幾個錦衣衛,滿是淚水的雙眼充滿了憤恨!


    林鱗遊跟她一對眼,心中忍不住打了個激靈,再看著地上的屍首,就這麽一會兒工夫,好好的一戶人家,家破人亡。


    “誰讓你殺人的!?”林鱗遊轉身,衝著校尉吳垚一聲大喝。


    吳垚剛把鋼叉拔出來,聽得吼聲,身子一抖,鋼叉“叮”得落在地上。


    其他幾人都朝他們看過來。


    林鱗遊怒氣衝衝地朝校尉吳垚走去。


    吳垚見了一臉怒容的林總旗,不禁有些害怕,也知道自己這事做得不地道,臉帶尷尬難堪神色,不住往後退去。


    終於退無可退,身子靠在了院牆上。


    “大……大人……”


    “老子縱容你們搶人,沒有讓你們殺人!”林鱗遊抬手一拳揮向吳垚。


    吳垚捂著臉,吐出一口鮮血,腦袋歪向一邊,眼中滿是委屈與不忿。


    林鱗遊正一肚子氣沒處發泄,還想再打,一個聲音從門外緩緩傳來:


    “逆黨,殺了就殺了。”沈文度背著手,踱著悠閑的四方步踏過高高的門檻走進來,“負隅頑抗,更是該殺。”


    林鱗遊努力克製著胸中怒火,沒有看沈文度,隻怕看一眼,就要忍不住抽出刀來朝他腦袋上劈下去。


    沈文度卻還不自知,好似故意挑釁:“林總旗要為逆黨出頭?你是怎麽想的?莫非你也是……”


    “你少在這裏胡說八道!”林鱗遊抬頭怒視著沈文度。


    沈文度身為一個商人,城府可就深得多,絲毫不以為忤,不緊不慢地問:“林總旗,這人,還抓不抓了?”


    張賁見此情狀,朝三名校尉使了個眼色,校尉們會意,提刀朝王夫人和王女走去。


    “下手輕點。”張賁吩咐一句。


    百戶大人的話,校尉們還是要聽的,於是遵從吩咐,將正哭得撕心裂肺歇斯底裏的兩個女人架起。


    王夫人掙紮得比較狠,所以兩名校尉一左一右使了些力氣將她拖了起來。


    王女似乎還挺配合,另一名校尉沒費什麽力氣就將她拖了起來,與其說拖,不如說攙扶,她更像是自己站起來的。


    王女抹了抹眼淚,搶先走在了前頭,校尉提著刀跟在後麵,盯著她婀娜的身段瞧個不停,方才那短暫的肌膚之親,女人特有的脂粉與體香混合的味道令他有些意亂情迷。


    沈文度笑了笑,側過身將大門讓出來。


    王女本來默默走著,突然疾趨兩步,俯身拾起地上的鋼叉,蒙頭懵臉對著離自己最近的錦衣衛就是胡亂一叉捅去!


    但聽林鱗遊一聲大叫——離王女最近的,不巧正是他這個倒黴孩子。


    因為王女是俯著身子捅的,這一叉子,正捅在林鱗遊的腰上,幸好穿了皮甲,也幸好這姑娘身子骨弱加上哭了半天沒什麽力氣,所以隻傷了點皮肉,未傷及內髒腰子。


    押著王女的校尉趕緊上前擒住了她,奪過鋼叉,驚慌失措地望著林鱗遊:“大人……您沒事吧?”


    林鱗遊看著王女,見她紅腫的雙眼裏滿是恨意,像是要把他給吃了,遂又轉過頭去,不忍跟她對視。


    校尉押著王女和王夫人下去了。


    “你們錦衣衛,都該死!”院外咬牙切齒的怒吼傳來,聽聲音嗓子已經啞了。


    沈文度看一眼林鱗遊,又是一笑,好似幸災樂禍,袖袍一揮,踏著悠閑的四方步往院外走去。


    “二弟……”張賁走上前來。


    林鱗遊擺擺手,怒瞪著沈文度的背影。


    這人模狗樣的東西!真想撲上去揪住他的頭發將他壓在腳下海扁一頓!


    然而,他終究沒有撲上去揪住他的頭發將他壓在腳下海扁一頓……


    ……


    會有機會的!


    我不想等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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