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太子一行返至宮中,得到的消息卻是葉懋儀奉旨迴了官舍,此舉雖也說得過去,蕭令明放心不下,問帶話內侍道:“節帥可還說了什麽?”

    “節帥隻說離京便是這幾日的事,陛下已下敕旨命禮部準備了,再無他話。”

    因葉懋儀仍掛著中樞禦史中丞一職,三日後朝會仍有碰麵機會,蕭令明不便此刻往官舍打探,思來想去,便先按捺不動,一夜輾轉睡得並不安穩。不想翌日吏部尚書鄭肅便請詹事府主薄盧照送來消息:

    禦史台收了封彈劾葉懋儀的奏章。

    依國朝慣例,節度使以掛中樞禦史中丞一職為榮,雖為虛銜,因禦史大夫空缺,便以中丞為蘭台長官,今彈劾之事,無異於下屬直彈長官,且遞奏章的又非台院侍禦史,而正是察院一監察禦史,此舉不同尋常之處,引得蕭令明既驚且怒,一時尚不清楚是十位監察禦史中的哪一位,卻率先疑至蘇曼卿身上,盧照亦深以為然:

    “蘇曼卿乃自魏王門下出,臣忖度也多半是他,不過如今大尚書也不清楚奏章裏到底彈劾了葉節帥何事。”說著沉吟直搖首,“節帥青海湖大勝,王師損失也在可控之間,且節帥素來清廉自守,愛軍如子,臣實在想不出,節帥身上到底有何可攻訐之處,即便前幾日身居東宮,卻也是聖意所許。”

    蕭令明麵無表情道:“如今節帥去國在即,再不出手,便斷無機會,正因節帥所行未見紕漏瑕疵,才更可怖,倘真是魏藩於其間作梗,你我尚不知他是算準了哪一點,又要如何應對?”

    再想昨日去北邙一事,不由冷笑,早知如此,節帥又何須戰戰兢兢不敢越雷池一步?行與不行,所得皆是今日惡果。

    “節帥幾無差池,那麽差池便怕是在孤一身了。”蕭令明一時齒冷,盧照也聽得心驚,欲要勸慰兩句也無從下口,隻得道:“殿下如今不便見節帥,見崔維之卻是理所當然,臣來前已知會了他。”

    “耀之,孤同你並不見外,孤說句真心話,孤本不想同崔相一家有過多牽扯,以為於人於己皆無益處,如今看,博陵崔氏同葉懋儀反倒成了孤最大仰仗,雖有六部不少貴臣聲援孤,可他們手裏無兵無將,真到了緊要關頭,隻憑一張口能為孤掙來什麽?”蕭令明神情甚是冷漠,想起政事堂那幾位,哼笑一聲,“李光庭算和崔相一條心,新補位的鄭瑜大人,年歲太老,陛下召他進政事堂,不過是體恤老臣,現下首相是王弘靖,王弘靖是真小人,崔相在時,畢恭畢敬,無不迎合,臨到頭了,倒打一耙,孤已領教過,李光庭耿直剛正,鄭瑜與世無爭,皆非首相對手,孤擔憂早晚政事堂會是他一家獨大,他這人做事隻認準一條,便是揣摩上意,孤既成陛下眼中釘,便也是他肉中刺,必除之而後快,倘是他再和魏藩聯手,又有翰林學士院賀蘭蘅為奧援,孤這儲君之位,隻等讓賢。”

    盧照聽得愁緒千迴百轉,想了想,方撫慰道:“殿下既深諳陛下脾性,便知政事堂不可能隻用獨相,王弘靖出身太原王氏,向來眼高於頂,也未必就看得上賀蘭蘅。”

    蕭令明歎了口氣:“這些且還都是後話,眼下節帥是否能平安返迴河西……”說的驀地記起一事,心底陡然發緊,便對盧照道,“耀之,你快去請崔維之過來,孤有要事同他商議。”

    目送盧照離去,蕭令明卻先命人找來簌簌,片刻後等她入閣,不及她行禮,便止住問道:“孤聽聞節帥帶與你一隻信鴿?”簌簌答道:“是,同翠娘分開來養的。”蕭令明點了點頭:“你這信鴿如何?能認得清路麽?”簌簌默默頷首,蕭令明幾步跨出門外,仰麵看了看寂寥秋空,若有所思,又似有所得,吩咐簌簌兩句,便抽身往書房來靜候崔維之。

    不多時,內侍進來通報,盧照同崔維之一並進來,蕭令明擺手道:“免禮,都坐罷。”

    “節帥之事,崔卿怎麽看?”蕭令明省去虛辭,直接入題,崔維之見太子卻也還是沉得住氣模樣,沉吟答道:“禦史有權‘風聞奏事’,眼下一時難辨實情,殿下先不必過於憂心,節帥既無汙點,便是有空穴來風之事,陛下當謹慎察之,斷不會無故讓節帥蒙冤,殿下莫要忘了,西北雖有幾大名將,葉節帥仍是最具帥才者,況且邊疆風煙未靖,東北又有範陽、平盧兩軍,還需彼此互相節製,陛下英明,也斷不會做出自毀長城之事。”

    蕭令明卻蹙眉搖首:“孤擔憂另一事,曹延此人,想必崔卿亦不陌生,孤聽陛下的意思,早有命其分兵之意,節帥素與他不睦,陛下聽之任之,未必不是為了轄製節帥,孤怕節帥在京都出了事,屆時西北再亂起來,那方是國家不幸。”

    說罷看向崔維之,笑了一笑:“卿曾替孤剖析時局,言中樞同邊關,文臣同武將,魏藩同孤,一切動蕩變故皆為陛下同儲君之博弈,如今果真應驗,眼前便是一樁了。”

    “倘真是拿封疆大吏來做籌碼,”蕭令明神色漸趨凝重,“陛下他未免……”

    太子語意未盡,崔盧兩人心如明鏡,皆知他不過為尊者諱,一時便也未應話,片刻後,崔維之方道:“如今局勢不清,宜觀望風色,節帥既遭彈劾,想必他日朝會便可知事情來龍去脈,至於曹延,殿下也請放心,家父以往入京述職時,總會事無巨細交待葉懋儀軍中諸務,如今也是一樣,葉節帥自有托付,曹延縱有一方勢力,欲操控整個河西朔方大軍,他尚無這個資格,亦無此等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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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青天白日,依舊高懸,蕭令明卻知自己絕不是可靜觀成敗,再定行藏之人,他尚無這樣的福氣,於是在送走崔盧二人後,仍是過來尋簌簌。

    蕭令明也懶得同她虛與委蛇,立於一側命她提筆,思忖有時,道出簡潔一句:

    父親忽遭彈劾,尚不清事由,還請母親務必諸事留心。

    簌簌一筆一畫,寫了一行蠅頭小楷,蕭令明拿起過了過目,拍拍她肩頭:“好孩子,有勞你了,飛奴能否將信帶到,由著天意罷。”

    信鴿傳書,簌簌習以為常,此事做的便宜,不消太子吩咐,將飛奴抱來,仔細將信件綁了,就此放飛,蕭令明見那一抹白點很快消失於視線盡頭,複而問道:

    “它最快幾日可抵至涼州?”

    簌簌想了想,偏頭答道:“飛奴一日至多可行千裏,將軍曾說洛陽至涼州有兩千餘裏,大概三日就能到家了。”

    “它有這般厲害?”蕭令明疑道,簌簌認真點頭:“有,因它是妾訓的,但凡妾訓的,都飛得又準又快。”

    蕭令明本滿腹愁緒,見她卻是如此一本正經自誇,忍俊不禁道:“你這麵皮未免太厚了些。”簌簌隻道自己說的是實情,不解太子緣何發笑,卻也體會出幾分嘲諷的意思,便垂了雙目,轉身進閣。

    “你如今還長了脾氣。”蕭令明伸手阻道,扳起她下頜,“等眼下風波過去,孤好好賞你。”

    簌簌抬首看了看他神情,卻是心不在焉模樣,隱約察覺出什麽,又不懂該如何相問,想起方才太子所教寥寥數語,雖不知彈劾其意,卻也深知絕非好事,遲疑問道:

    “是將軍出事了麽?殿下,什麽是彈劾?”

    蕭令明略略一笑,目中閃過一絲陰冷:“彈劾便是,不管你是否真的犯錯,都將你認定是犯了錯。”簌簌此次悟得極快,心底蹡蹡跳起,卻是徑自問道:

    “會連累殿下麽?”

    蕭令明聽了這話,倒是愣住了,半晌方笑道:“你怎麽如此相問?”

    “殿下的意思是說,將軍無論犯錯與否,都被人彈劾了,妾記起姊姊以往講有一個叫孔融的被殺,他那兩個兒子也未能免死的故事,是說倘一戶人家有難,任誰也逃脫不得的,殿下,”簌簌忽覺莫名悲傷,低聲說道,“是不是將軍要連累殿下了?”

    蕭令明見她揉了揉鼻子,不再是往日無憂之態,心底微覺不忍,上前按住她肩頭:“你還是小孩子,無需管這些事,迴去找翠娘……”簌簌聞言登時從他手底掙出,紅著臉辯了句“妾不是小孩子了!”轉身跑進了寢閣。

    蕭令明望著少女提裙奔跑的輕靈身影,仍默立於原地,聽得頭頂灑落幾聲雁陣啼鳴,不禁仰麵凝神尋去。

    秋涼愈重,禦膳房將膳食送往堂廚來時,鄭瑜已打起瞌睡,老相公唿嚕聲此起彼伏,猶如午後夏雷,兩名小內官掩口相視竊笑一陣,忽見王弘靖無甚表情地看過來,忙垂首布案,分放銀箸,甫一擺放完畢,紛紛退去了。

    “張內侍那手底兩人,不大懂得規矩。”王弘靖微眯了雙目,朝張姓內侍笑道,自王弘靖成政事堂首相伊始,內侍們已漸摸出這位首相和崔相不同之處,崔相貌似峻厲,實則寬厚,而王相則截然相反,是以張內侍忙上前賠笑道:“奴婢的罪過,迴頭便罰出去。”

    王弘靖笑而不語,隻走向鄭瑜,輕拍其肩喚道:“鄭老?該用午膳了。”反複輕喚幾迴,鄭瑜方悠悠轉醒,渾渾噩噩睜了雙目,喃喃拭了拭嘴角甕聲問道:“該用飯了?”

    “是,鄭老不來,晚輩們怎敢動箸?”王弘靖笑扶他起身,鄭瑜便哈欠連天坐了下來,一旁李光庭見兩人就坐方跟著入席,幾次欲要打聽所謂彈劾節度使葉懋儀一事,皆為鄭瑜含糊要菜打斷,李光庭甚覺鬱悶,忍不住將飯食皆擺至鄭瑜眼前:

    “鄭老這樣可好?”

    話音方落,一內侍匆匆而入,呈上一封奏章:“安陽別駕所奏上書。”王弘靖放下銀箸,接過翻了一翻,還未請這二人過目,又有尚書仆射來拜謁王弘靖。

    倘依國朝慣例,政事堂相公用飯時辰,並不接待官員拜謁,因是省中長官,料定絕非小事,王弘靖便向二人笑道:“不擾鄭老和連城,某去去就來。”

    說罷起身相引,攜了奏本仍往對麵政事堂去了。

    “鄭老,眼下這個時候安陽別駕能有什麽奏本需往京城相送?有何事不能是他長官解決的?”李光庭滿腹狐疑,鄭瑜隻夾菜闔目慢條斯理咀嚼,似充耳不聞,李光庭看他龍鍾老翁模樣,暗暗歎口氣,轉口道,“可需等首相迴來再用飯?”

    “公議掩私情,邪人無正論。”年邁的鄭相公忽慢慢道出兩句,李光庭一時咀嚼不透,隻聽鄭瑜蒼寂的聲音響起,“連城,莫要再問了,待明日朝會,自然就知曉安陽別駕上的什麽折子,山雨欲來風滿樓,連城這都不懂了?”

    李光庭驚道:“鄭老何出此言?再者,鄭老雖非首相,然資曆聲望絕不遜於朝中諸位,既入政事堂,怎能不擔宰輔之責,隻管作壁上觀呢,方才是鄭老有心阻攔罷?”

    鄭瑜嗬嗬一笑,這方睜開雙目,泄了一絲清光:“連城,你原不傻嘛,當日崔珙去位,你不也在場?有些事,倘是出於上意,誰也攔不住,你又何必多此一舉?”

    “鄭相公,”李光庭“啪”地一聲擱箸起身,“相公此語,晚輩失望至極!晚輩唐突相公一句,相公雖年邁,然既無失心之瘋,又非汗邪之病,怎的道出這樣一口不關己事高高掛起之辭?”

    鄭瑜並未動怒,仍隻是嗬嗬笑道:“那連城準備如何?”

    “某這兩日也想清楚了,禦史能彈劾葉懋儀何事,不過指揮失調,未能乘勝殲敵,遺留後患,葉懋儀倘真受了不白之冤,我李光庭便第一個上書!絕不許有人無故詆毀國之幹將!”李光庭拱手揚起正色激昂道,鄭瑜點了點頭:

    “他事我不敢下定論,李連城你此生是與首相無緣了,豈止是首相,怕是政事堂這個地方,也快要同你無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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