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水煮成,一如窗外風雨,再有來人這幾句冷眼旁觀辭,崔維之恍若未聞,想的已是史冊碎屑,迴神時便淡淡一笑:“我少年時曾去江南訪古,正是仲春時節,梨花似雪,芳草如煙,立於燕子磯頭,長風當空,想昔日江左門閥權勝烈焰,四姓子弟風流自賞,這一樁樁青史舊案,卻連一抔黃土都尋不得,尚不如漂蓬斷梗,所謂社稷蒼生,也終成虛話,江山到底隳於何人,敗於何事,不過春潮依舊罷了。”

    室內光線晦暗,薑半月便命冬兒點了燈,不意竟引一飛蛾撲撞不斷,來人默了默,方看向崔維之道:“公子所言,不忍卒聽。”薑半月嗤笑一聲:“你莫要誤會了崔家的郎君,”說著手指飛蛾,半是玩笑道,“他不過閑來感慨,人卻似這蛾撲燈蕊,為君一生,為君一死而已,才不會顧他青史成灰成火。”

    “正是無常,方要盡興,公子不願忘情於世,銳意進取,何懼熱鬧世局本是冷淡根芽?”來人聽罷舉盞遮袖,“人常酌酒酹興亡,某以茶代酒敬公子。”崔維之看他神情卻是漠然似僧,蕭條如缽,飲茶後遂笑道:

    “今天下聖主大興科考,滿朝朱紫貴,盡是讀書人,任公子毋需自謙,隻看這琵琶便知公子乃甚具才氣之人,某唐突問一句,垂綸意若何?”

    來人莞爾,便是這笑中卻有幾分焦枯之意,崔維之料想他定是忌諱交淺言深,看他沉默不語,也不作強求。不想他卻忽又輕聲啟口:

    “為家門計,確是未嚐不可。”

    崔維之目光動了一動,無意瞥見他腳上卻是未著鞋襪,隻一雙草履,一時竟無言以對,正欲尋出恰當說辭,來人已緩緩起身,對他二人笑道:

    “雨小了,某家中老母親還在等候,告辭了。”

    見薑半月動也不動,崔維之心下略覺疑惑,便單獨出來相送,等來人披上蓑衣,方解下腰間一枚佩玉,微笑道:“請任公子收下,不過薄禮,在此謝過。”

    來人如他所料婉拒,崔維之不強人所難,也隻委婉道:“總歸是某欠下一個人情,如任公子日後有需幫扶處,請勿要見外,”說著遲疑了一下,“雖說是為家門考量,卻也不礙一騁其誌,家國不見得不相容。”

    “崔公子,可是崔相公家的那位公子?”來人頓了一頓,不急於戴上箬笠。

    “家父已然去位,請君莫話前事。”崔維之一笑,來人微微頷首以示歉意,卻是扭過頭去看遠處漠漠遠山:“某聽聞二公子素不認科考取士,新科舉子亦難得公子這樣高門青眼,方才為何又那樣勸某?”

    崔維之含笑搖首:“冤枉,我從未不認科考取士,隻不過恨科考不根藝實,又有附黨背公、自為門生風氣,如是而已。倘真乃宗廟瑚璉,不論出身貴賤,皆為江山社稷所用,又有何不可?”

    “公子胸懷可納江河,不知以為科考當要如何?”來人已是請教語氣,崔維之斂了斂笑意,負手亦望向凋瘁林木:

    “唯務實抑華四字耳,詩賦雖美,隻可作錦上添花,科考當以先王之道為骨,以政事策論為肉,骨肉勻停,這方是國家取士之道。”

    來人聞之一時卻是無言,慢慢係好箬笠,方朝崔維之拱手道:“公子終究不乏世家底色,剛強自守,重功業,尚名節,某佩服。”

    說著不複多言,再一致禮,轉身去了,崔維之在廊下看了片刻,方往室內走來。薑半月正悠閑叩著茶案,背後少女持篦正為他默默梳發,崔維之撩袍入座,薑半月笑道:“客人路上淋了雨,亂了儀容,也該修鬢梳發,冬兒你先去侍奉催二郎。”

    “我有正事同你商議。”崔維之見少女顯然是當了真,手底動作已停,羞赧抬眸看了他一眼,便避開那目光,隻看向薑半月,薑半月懶懶一笑:“你同任公子這般投機,怎不去與他商議?”

    崔維之漸漸正色:“他果是鄉野之人?我看是藏的深了些,能補全這殘畫的,定是不俗之人,況且聽他言談亦是不俗。”薑半月戲笑道:“大約也是我這樣的落魄公子罷,得失夢中蕉鹿,寄情山水,兩腳空忙罷了。”

    “放心,我這正有一事,可醫你泉石膏肓,煙霞痼疾,不叫你兩腳空忙。”崔維之飲了一口茶,微微笑道,“我聽盧耀之說你意欲外出漫遊,眼下有個好去處,我為你備足盤纏……”

    “冬兒!”薑半月忽低唿叫道,倒吸冷氣,因少女手下微微一抖,纏住了他一縷青絲,是故疼得薑半月不禁迴頭輕叱她一聲,少女登時漲紅了臉,盈盈一雙目中竟已朦朧含淚,崔維之看在眼中,一時止了話,見她慌亂將主人發髻挽好,便匆匆施禮而出,方繼續道:

    “你去幽州一趟,幫我留心幽州刺史高不危,還有盧龍兵馬使康孝義這兩人,多觀河朔風俗,多觀邊軍風貌,盡力入詩罷。”

    薑半月不覺瞠目:“我是欲漫遊邊塞,一覽山河壯美,並非去做采詩官,真是欺人太甚。我不去河朔,準備動身往西涼走。”

    “家父那裏有幾首葉節帥舊作,慷慨蒼涼,我拿與你,便當是去過了,河朔卻是非去不可的。”崔維之半分不含糊,薑半月一副氣怔模樣,崔維之仍是不容商榷語氣,“算來你我相識五六載,無話不可說,你方才既說我為君一生,為君一死而已,既這樣懂我,便知如今所行種種,不出於此,”說著眉頭微蹙了一蹙,“我無人可求,薑生勿要推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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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了崔維之的話,薑半月歎了一聲:“崔二郎心似琉璃,如今竟也困頓宦海,風狂雨急時,盼你立得定才好,我去便是了。”

    崔維之這方舒展了眉頭,勾起唇角浮上一層笑意。

    待出得門來,少女早在門扉處垂目相候,等待送客,近身方發覺她眉眼間落了些許雨意,望之愈發楚楚,崔維之自袖管掏出帕子,無聲遞給她,兩人手底相觸一瞬,崔維之但覺指上一熱,原是砸下數滴淚來,他心中自是了然,竟無一詞可宣之於口。

    “冬兒,你放心,崔郎非鐵石心腸之人,倘我不在,他定也會來請你為他煮茶。”薑半月忽推窗而現,看他兩人笑道,崔維之心底頓時恨恨卻又無可奈何,抬目看了看薑半月,那人隻是幸災樂禍笑:“兩不相欠了,崔郎。”

    崔維之此刻更不知如何斷她這點綺念,看她身姿怯弱,且又有先天之症,心底憐惜幾分,也隻好低聲道:“你家主人走後,倘是有難處,去我府中告知一聲,我自當盡力相扶。”

    少女怯怯抬眸看他,眼中清淚盈睫,欲墜不墜,一麵無聲搖首,一麵將帕子還與他,默默福身示禮,便將門掩住了。

    天將暮時,延康坊間魏王舊邸中肴席早已布好,各色時令菜肴滿滿一桌。四下卻隻獨張湘一人在側,待家奴領人過來,蕭佑明連忙起身,朝來人笑道:“察官姍姍來遲,自罰一大白。”

    來人忙俯身迴禮,端起酒盞當真便飲了一杯,蕭佑明仍是笑道:“我知蘇生母親近來抱恙,加之如今蘇生又身居清要,不敢打擾,今日沐休,又是秋雨瀟瀟,算定蘇生該得了閑暇,不想還是難請,不過到底肯來了,來,坐主座。”

    說著一麵攜了蘇曼卿手,一麵將他推至主座,蘇曼卿連辭不得,張湘隻在一旁笑著幫腔道:“安仁莫要推脫了,殿下的心意豈可不領?”蘇曼卿無法,隻得往主座坐了。

    蕭佑明指著一桌菜肴先道:“所謂飲食之道,膾不如肉,肉不如蔬,以其漸近自然也,孤亦知安仁食不重肉,亦不愛繁瑣,看看哪樣爽利可口,便多用一些。”說著又親自為他斟酒道:“這是去位的錢相送孤的劍南燒春,今歲也不過往中樞進貢了十斛,所謂‘士解金貂,價重洛陽’說的便是它。”

    蘇曼卿於此興致淺淡,此刻垂首飲了一口,抬首對蕭佑明迴道:“芳香濃鬱,清冽有味,果真名酒不虛傳。”蕭佑明點點頭:“蘇生若喜歡,迴頭走時,帶上一些。”

    “如此貴重,臣不敢奪愛。”蘇曼卿忙辭道,蕭佑明不置可否,舉箸為蘇曼卿說起今日所擺菜肴,又牽涉一眾典故,談笑間甚是快意,再有張湘於一側東補西描,蘇曼卿不過偶一應和,隨魏王心意挑揀幾樣,細細品嚐起來。

    “雪衣,你看,自孤這裏出去的人,就隻他蘇安仁最難摧眉折腰,他人不知的,以為是做了察官方這樣惜言如金,生些傲氣。”蕭佑明玩笑道,蘇曼卿聽了,方一起身離席,又被蕭佑明傾身按下,“安仁怎禁不起孤的玩笑來了?你這樣便好,方坐得住監察禦史。”

    “實是因家母患病日久不見痊愈,臣近日心神不寧,還望殿下恕罪。”蘇曼卿答道。

    “孤上一迴遣去的太醫不行麽?迴頭孤再找人為安仁母親診病。”蕭佑明皺了皺眉,滿麵關切狀,蘇曼卿搖首道:“並非太醫不好,是家母頑疾難克,臣謝殿下關愛之情,不敢再勞煩殿下。”

    蕭佑明擺手道:“這是哪裏的話,安仁幾時同孤生分了?”

    隨後幾人又是一陣閑話,張湘再為蕭佑明斟酒時,蕭佑明便放下雙箸,方拿起巾帕拭了拭唇角,蘇曼卿見魏王重搭了搭袍角,便知閑論就此打住,便也停箸,果聽魏王一笑問道:

    “安仁如今既為監察禦史,自有聞風奏事之職,你近來多用心於你母親身上,不知近日可留意了京城中漸起的一則傳聞?”

    說著卻又提箸為蘇曼卿布了一筷清蒸魴魚:“安仁,來,邊吃邊說,孤看你越發清瘦,飲食上還是要多留意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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