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殿是皇帝會見重臣商議要事所在,不多時,蕭令明已看到殿門前正四下張看的魚懷恩,方欲抬腳進得殿內,魚懷恩忽攔下他,蕭令明心下奇怪,見魚懷恩欲言又止,卻隻是侍奉自己正了正遠遊冠,一字也未說。蕭令明似有所悟,隨魚懷恩入到殿內,還未向皇帝行禮,見皇帝竟隻是倚案箕踞,殿中水磨金磚上照例鋪陳著國朝輿圖。

    一側魏王幾人也正是站姿,默默朝太子躬身一揖,蕭令明略一迴禮,繞過輿圖,於另一側站定,向皇帝施禮道:

    “臣見過陛下。”

    皇帝卻隻是凝神側耳傾聽著什麽,好半日才問道:“魚懷恩,外頭變天了?”魚懷恩答道:“是,陛下,外頭起了風沙。”皇帝目光放遠,若有所思點了點頭:“白日忽已冥,這措辭何其快意!”殿內幾人不想皇帝忽提起前人一句舊詩,一時摸不清皇帝所想,附和不是,無視不是,動靜可謂皆不是。唯魚懷恩小心笑應了:“這一句確是文思妙絕,今日之景,皆為古人點化透了。”

    皇帝冷笑一聲:“不錯,朕今日也是讓人點化透了。”

    聽得皇帝這一句,蕭令明隻覺胸中懸的最後那滴墨珠,終沉沉摔作一處新鮮傷疤。

    “太子好些了?”皇帝目光從太子身上淡淡掠過,似在端相,蕭令明答道:“謝陛下關懷,臣好多了。”皇帝點頭以示知情,轉口問道:“今日殿上,高不危遣來的那個使者,太子看如何?”

    皇帝忽提起康孝義,蕭令明略感意外,又聞皇帝問的如此大而化之,便亦如此答道:“臣對此人,並無特別印象。”皇帝繼而森嚴質問道:“朕記得平日曾囑咐過你,要學會察言觀行,以辨鴻鵠與雞,他今日殿上所言所行,太子是耳不清,還是目不明?”如此牽強詰難,蕭令明聽得刺心,心底冷笑兩聲,揚起仍隱隱作痛的臉頰道:

    “臣在時,他不過依禮向陛下盡釋所獻寶物,後續如何,臣並不知情,臣以為,實在不宜臧否人物。”

    太子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乍聽全然不見破綻,皇帝再無發作之理,隻哼笑一聲,吩咐王弘靖道:“王元理,太子不臧否人物,你來告訴他,方才崔相那番高見是如何陳辭的。”

    既避無可避提到崔相,蕭令明便緊緊繃緊了嘴唇,抬目看了看王弘靖,見他麵上並無難色,隻是平穩開口道:

    “崔相公言康孝義此人麵有狼相,乃夷狄之譎詐,乃謀逆之先兆,今有意不識儲君,一味媚上,又有心挑釁契丹,以圖軍功,陛下當防之懲之,不可放任。”

    蕭令明屏氣斂神將此話仔細聽了,心下苦笑,崔相到底不改武將本色,他縱然不肯摻和所謂二宮之爭,卻不能不掛懷軍國大事,一個人的天性,大約總在某一刻是無論如何也遮掩不住的,蕭令明如是思想著,忽聞皇帝已繼續發問:

    “太子以為呢?康孝義不識儲君,是否有意為之?”

    蕭令明隻覺脖間汗意登時成霜,再迴想彼時情形,麵上極為平靜,卻是咬著牙道:“他既為夷狄,許當真不知中原禮節,更何況高不危命他是來為陛下獻禮,他目中隻識天子,乃情理所在,無可厚非,臣以為並無不可。”

    皇帝嗤笑道:“怕是崔相在此,也要心涼,相公本替太子你抱不平,可想過太子在此撇得一幹二淨?如此寡情,朕且要覺得害怕了。”

    蕭令明心底一驚,抬目同皇帝對視,皇帝從太子眼中卻尋不到一絲踟躕,反倒是越發冷靜模樣:“相公不是為臣,而是為陛下,相公擔憂者,不過恐他乃諂媚詭詐小人,玷汙陛下清名。陛下乃千古一帝,當世明君,向來親賢臣,遠小人。即便如陛下所言,相公是為臣抱不平,也是為社稷久遠計,臣以為算不得私心私情。”

    “你們瞧瞧,太子一張口幾時便得這般伶俐?朕竟不知。”皇帝笑看殿內其他人,這幾人一時又不便應話,便隻都緘默而已。皇帝嘴角笑意散得快,已換了副麵孔,乃太子常見冷峻。蕭令明有一刹出神,莫名想起祁史所載成大司馬慣常便是這樣一副冷峻模樣,隻是不知他倘是做了皇帝是否就是陛下這個樣子,也不知他倘有了兒子,父子間是否也是自己當下這樣處境?所幸成大司馬並無子嗣,所幸成大司馬死於盛年,便無世間這樣人倫難堪後續,蕭令明如是想著,隱隱滋生些暗羨的意思,邙山春草一年一枯榮,他若能早早葬於此許也是幸事……

    “他一個堂堂宰輔,居然也能冒出所謂反相這種荒唐市井言辭!”皇帝聲音猛地一震,蕭令明隻覺頭目岑岑,“若是能從麵相便知一個人心誌,朕還設什麽科考呢?請他崔相坐鎮吏部門前,隻需觀相即辨忠奸賢愚,他日乞骸骨,朕都替他想好了出路,可歸故裏做一觀相師,定會門庭若市。”皇帝語調雖不高,這一番連譏帶諷泄盡,殿內眾人卻已皆是噤若寒蟬。蕭令明猛可裏記起當日同崔維之所言“君以此興,必以此亡”語,又想崔維之早預見相公去位語,涼意便是禦胄衣裘也擋不住的狠,如刀,刺進骨裏,尚未浸透,皇帝語調卻又和緩下來,看向眾人道:

    “人上了年紀,難免昏言昏語的就出來了,朕體諒相公,這些年,崔相為國事奔波,也是累了,倦了,精力確是日不逮也。朕記得他曾說過,他日燕居退食,唯願匣中有琴,架上有書,相公如今華發滿鬢,朕亦不忍,這樣吧,不如就此致仕,在家修史,你們看如何?”

    蕭令明聽得肩頭微微一抖,不想此事來得竟如此迅疾,皇帝不過一轉口風傾瀉而下,殿內仍靜得出奇,皇帝看了蕭令明一眼,問道:“太子可有更好的法子?”蕭令明心中滯悶到極處,此刻抬首略略一笑:“此乃陛下體恤相公,隻是不知相公是否仍欲竭力報效明主之恩,陛下何不再召見相公,垂詢相公之意?”

    殿內默了片刻,才聞皇帝問話王李二人:“你們說呢?”李光廷忙應道:“臣以為殿下所言有理,相公到底是經過邊事鍛煉,臣看相公依然健朗,又豈是廉頗老矣?”皇帝微微咳了一咳,卻是不應,複又單單看著王弘靖:“王元理也是這個意思?”

    “陛下已替相公思慮得盡善盡美,”王弘靖含蓄笑道,“臣以為這方是君臣萬世榜樣。”

    李光庭聞言不由錯愕,仿佛第一迴認得王弘靖一般,礙於天子眼前,不好出口,隻得忍下一腔憤懣,暗暗瞪他一眼作罷。皇帝仍不置可否,走向輿圖,脫去一雙赤舄,踩在西北方向,垂首歎道:“英雄白頭,最是人間留不住,且不說崔相,朕也老了,誰又能不老?”說著抬首看向太子魏王兩人,“朕的兒子轉眼都已這般大了,朕如何不老?”

    “陛下聖智絕人,春秋鼎盛,正是省覽章奏,講究治理之際,怎能稱老?”魏王應對道,皇帝笑了一笑,掃了掃眼前眾人,道:

    “崔相的去留,朕自然會再當麵征詢,三郎,你方才說有事要奏,說來聽聽罷。”

    魏王聞言鄭重行禮道:“臣奏請修撰《青龍地誌》,今國朝疆域多有變更,而古之賢王皆招士著書,臣一願為陛下分道計州重繪疆土,二亦願做我朝賢王,古人賤尺璧而重光陰,懼乎時之過矣,臣不求青史留名,但求能成一二功業,懇請陛下全臣此心。”

    皇帝仰麵聽罷朝王李二人笑道:“看來朕這個兒子,還是爭氣的,你們說,魏王這個想法如何?”

    “今萬邦來朝,天威赫赫,天下十五道,比之立國之初,境況早今非昔比,臣以為魏王其誌可嘉,日月衰於上,體貌衰於下,而文章大業卻不與萬物遷化,倘一成此書,實乃遺千載之不朽盛事。”王弘靖含笑答道,皇帝點了點頭,目光在腳底輿圖轉了一圈,抬目複看向魏王:“那朕就等著看三郎的不朽盛事,既是著書,少不得人幫襯,”說著踱步沉吟,“秘書省,翰林院那些翰林供奉,還有蘭台郎,你看著調度,這一事,怕是沒個十年八年做不成的。”

    魏王笑道:“倘是照以往修書舊製,自然是曠日持久之事,臣欲一改舊製,分道計州,披檢疏錄,既全備,又省時,陛下以為如何?”皇帝垂目漫掃腳下山河,一時不應此話,隻待了半日方問道:“你是預備下了多長時間?”

    “最快三載,至多不過五載。”魏王朗朗作答,皇帝這方抬眸看了看他,“既是你主持,看著辦罷。”說著複又歸座,“你們且都退下,太子留下。”

    待殿內隻剩他父子二人,蕭令明反倒渾身不自在,覺當下尚不如濟濟一堂的好。皇帝已道:“康孝義今日得罪了太子,朕不是不清楚。”蕭令明心內冷冷一哂,答道:“陛下言重。”皇帝歎道:“他今日是太過無禮,倘在平日,朕定當重懲,可邊關正是用人之際,他這個人雖投機了些,卻是有真本事的,高不危不止一次在上表中提過此人,朕現在不跟他計較細枝末節,太子也體諒下朕,心中不要介懷才是。”

    “陛下尚以大局為重,臣怎敢無顏計較?”蕭令明不想皇帝竟出一二句好言相慰,便順著皇帝的話應了,一時卻又覺莫名酸楚,轉念再想魏王方才所提修書事,心底頓時冷了下來。

    “檀奴,你過來,到朕跟前來。”皇帝忽喚他小名,蕭令明一怔,此名來由本有一段公案,因太子自幼生的俊美異常,先帝曾笑言太子有潘安貌,猶如珠玉,遂以檀奴代名,皇帝卻是甚少如此稱唿他,如今突兀入耳,蕭令明卻也是素來忌諱人議其貌,除卻先帝因喜愛之故外,他人提此名,心底隻覺鬱鬱,便一言不發走到皇帝麵前。

    皇帝左右仔細打量他一番,蕭令明不自覺垂避了目光,良久,皇帝方向他伸出手來,蕭令明第一反應便是躲,腦中卻明白迴響一個聲音:不可。遂由皇帝虛托了他下顎:“太子這張臉麵,果然是受分毫瑕疵,都叫人覺著飲恨,朕讓太醫給你配最好的藥,太子不要擔憂就是了。”

    這樣的假以辭色,蕭令明雖聽得不多,卻日漸麻木,待謝恩過了出宮,漠漠迴首看一眼大殿,目中便是他自己也不曾覺察的深沉冷峻。

    軺車行至東宮,蕭令明不過略行幾步,便覺裹了一身滿口黃沙,整座洛陽城已白晝作昏。蕭令明將遠遊冠卸去,又褪除絳紗袍,方稍鬆口氣,等沐浴過後換作尋常襆頭便服,到閣中坐了,卻看見一隻碩大草綠蚱蜢竟伏於案邊,近身相察,才發覺不過乃蘆葦所編,正欲問話,轉念作罷,已猜出何人所為,便隻是問小青道:

    “葉良娣來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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